主编的邮件标题只有一个词:天才。正文里躺着一行加粗的黑体字:《风暴之心:一代人的灵魂交响》。这行字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习惯性地打开笔记本,顺手就记了下来:“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
邮件又没署名。像往常一样,只是命令。于是我又在笔记里写下:“他总觉得别人欠他一个天才。”
他还说,“摩登先知”乐队正在录制一张将要定义时代的专辑,去吧,去新笼城边缘的三号录音棚。于是我就去了。我的任务,是记录纳撒尼尔从离家开始的全部行程,然后写一篇“最新重磅非虚构特稿”。大搞特稿。
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我应该是个记者,现在却更像个私家侦探。但是主编说,纳撒尼尔是个出了名的怪人,极其注重隐私,也从不接受常规采访,我们靠着“魔鬼的交易”,好不容易获得一个机会,所以跟着他。只准看不准问,把自己当作隐形人。如果我再在报道里写一些虚构的东西,或者是风言风语,他就要让我滚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纳撒尼尔住在一栋老房子里,房子有尖角,家门上没有装饰,只有一个冰冷的金属数字“7”。门后,午后的阳光被窗帘切割成一道精准的几何光束,落在墙角的黑胶唱片架上。莫尔温公爵紧挨着菲尼亚斯,按录音年代顺序排列。书架上,神话、历史、神学,每一本书都按作者姓氏的字母顺序站得笔直。没有任何东西是随手放的。
房间的尽头是一个壁炉。里面没有木柴,只有一堆烧成炭黑的、五线谱的残骸,混着一点焦塑料味,不知道是哪根电线被烤化了。壁炉旁边放着一双沾满泥点的、几乎要散架的跑鞋,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另一处混乱来自一面软木板墙,上面钉满了旧地图、神话版画、看似无关的新闻剪报,甚至一张心电图。它们之间用红色的细线连接。
纳撒尼尔从房间出来,一言不发。我们一起出门,街边传来汽车喇叭和人群的嘈杂,我踩到一滩水,油花粘在裤脚上,一股生锈的味道飘进嘴里。我以为那是烤肉味,但似乎是井盖底下的蒸汽。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随即戴上耳机,将一切隔绝在外。路上,他的电话响了。他接起,只说了几个词:“不行”“荒谬”“录音棚不是甲板”。一边拒绝,他会一边突然横跨一步,绕开人行道上一块裂开的铺路石,三步之后,又绕开另一块,步伐精准得像在测量墙体的垂直线。
在我的准备虚构的故事里,他是个石匠,在暴雨里修一座笔直的教堂。
我原本以为我和纳撒尼尔是最早到录音棚的。但是赫尔曼早就到了。他拿着一块小小的鼓钥匙,极其缓慢地、逐一微调每一面鼓的鼓皮。他会把耳朵贴在鼓面上,轻轻敲击鼓的边缘。
在角落的调音台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子,我花了几秒钟才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男人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小的电烙铁,专注地修补着一根电线的缺口。他朝我打招呼,露出一口黄牙。赫尔曼说他是录音棚的常驻技术员。
在等待艾米莉到达的时间里,赫尔曼和黄牙男人给我介绍了录音棚里每一件设备的用处。
很快到了午夜一点。我也说不清是哪个世界的午夜。录音棚的铁皮屋顶被大雨敲打成一片模糊的鼓点。空气里,松木的清香、设备散发的臭氧和汗液的酸味拧在一起。墙上,一道水渍从天花板蜿蜒而下,分叉出两个对称的黑点。
第七次录音失败了。
停。纳撒尼尔的声音很轻,但鼓手赫尔曼举在半空中的鼓槌停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纳撒尼尔。他走到调音台前,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熟练地选中一段波形,按下回放。艾米莉的歌声充满了整个空间。纳撒尼尔没等放完就按了暂停。然后他按下对讲机,隔着隔音玻璃,看着主唱室里的艾米莉。他说:出来一下。
艾米莉走出主唱室,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她一只手抱着手臂,另一只手拿着水杯,靠在墙上。纳撒尼尔推动推子,他说:我再放一次。从第三分钟开始。音量调得并不高,这里的所有人刚好能听清。纳撒尼尔说:这里,你听,这里不对。
艾米莉完全不接这句话,她看向墙上那道对称的水渍,说:你们看那个水渍,像不像一对眼睛?它在这里看了我们一个晚上了。
赫尔曼的目光也随着艾米莉的话,落在了那道水渍上。水渍附近是摄影棚为数不多的窗户,街对面的便利店亮着温黄色的灯,收银员正低头吃泡面。
纳撒尼尔没有理她,他继续指着波形说:还有这里,感觉对了,但你的声音像是在念一封电报,我要你像站在悬崖边说话。他顿了顿,手指又移到另一个波峰:再看看这里,这个没有必要的高音,我无法理解,你在表达什么?艾米莉说:要我写说明书吗,纳特?要不要再画一张地图?她别过头,看着自己的靴尖。靴尖上沾着泥。
纳撒尼尔也没有看艾米莉,他盯着那段绿色的波形,食指在屏幕上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说:你用力了,但没有表达。你加了一个没有必要的高音。这是……懒惰。艾米莉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脏话。她突然转过头问我:你也觉得我唱得懒惰吗?
我耸了耸肩,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几秒后,艾米莉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她又看向纳撒尼尔,说:懒惰?像你以前一样是吗?
纳撒尼尔没有回答。他说:我们再来一遍。艾米莉说:我唱不出来了,我现在一句也唱不出来了。他说那就休息。她说不想休息。他说这样录不完。角落里的赫尔曼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倾听别的什么。黄牙男也发出阵阵咕哝声,结果我看过去时,他只是从一堆零件里吹走灰尘。
纳撒尼尔的手指还放在一个推子上,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用这个声音录不完。艾米莉说:我就是这个声音。纳撒尼尔看着她。艾米莉也看着他。不是。纳撒尼尔说。你不是。艾米莉垂下肩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我的另一个故事里,她是个女巫,或者是个四处游荡、宣扬末日的女先知。她住在教堂外的荒野里,浑身沾满泥土,歌声能引来闪电。
她走到麦克风前,身体前倾,正好看了我一眼。嘴唇贴着防喷罩,艾米莉开始低吼,像是练嗓子,又像是在说一些不相干的词:
“墓地!”
“孤儿!”
“地狱火!”
录音棚的窗外这时闪了一下。一道白光,悄无声息,绝对不是来自街灯。赫尔曼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不易察觉地朝窗外瞥了一眼。窗边贴着一张廉价的裸体海报,被烟烤得发黄,是那种几十年前重金属乐队钟爱的风格,在录音棚灯光下显得油腻而悲伤。
纳撒尼尔也看到了闪电。但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那张海报,眉头紧锁。然后站起身,径直走过去,用一只手按住墙,另一只手从上到下将海报扯了下来。他扯下海报,纸背上有一串电话号码。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做完这一切后,纳撒尼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吉他,不再看任何人。他开始一遍遍弹奏一个极其规整、冷静的琶音。每个音符的间隔都像用尺子量过。我看着他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思考,甚至没有情感。
在工作的时候,真正的思考都发生在石匠的指尖,在他的手腕,在他挥动凿子时那如同钟表般精准的肌肉记忆里。全身的理解能力,都集中在石匠从肩膀往下的这部分。他的头脑对他身体正在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可能还充满恐惧。
我的目光落在那把吉他上,很奇特。深色的琴身像是曾经被砸碎过,裂缝里似乎有一根长头发。我的视力是在是太好了。
冷静的琶音和艾米莉的嘶吼撞在一起。可能是角落的一个设备坏了,满口黄牙的男人取出了自己的工具箱。有只蛾子在灯泡上扑动,发出轻微的焦糊声。
笔记本上,我划掉主编给的标题。一个新的标题自行浮现:《教堂与闪电》。主编那张脸的幻影在字迹上方盘旋。我把新标题又划掉了。我看向自己的钢笔,它快要没墨了,偶尔渗出蓝色痕迹。
角落里,赫尔曼坐在那套巨大得像堡垒的架子鼓后面,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片镲片。架子鼓附近,放着一套颇为精细的帆船模型。在艾米莉和纳撒尼尔制造出的死寂中,赫尔曼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拿起身边功放上一个因震动而嗡嗡作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甚至打了一嗝。然后才把杯子稳稳地放回原处。杯子落下的瞬间,他敲响了第一声鼓。
咚。
声音没有经过耳朵,而是直接穿过水泥地板,钻进我的胸骨。
那不是节拍。那是一艘潜艇撞上冰山的声音。
咚。
赫尔曼开始打一个极其缓慢、稳定、如同心跳般的节奏。纳撒尼尔皱着眉听了几秒,他开始加快自己弹奏的速度,更快、更复杂,结果制造出一段刺耳的音乐。
艾米莉看着他们,实在受不了,走向录音棚那扇沉重的铁门。她拉开门栓,一下子闻到了教堂外荒野的气息。风灌了进来,她就站在门口,任凭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
咚。
几秒后,艾米莉关上门,带回一身寒气。她回到键盘前,手指悬停。我的浪漫传奇中,女巫开口了。声音里没有了火焰,只有一片冰冷、黑暗、无边的海。风暴找到了根。
她唱到一半,突然笑了,像被什么荒谬逗到。在准备重唱前,她似乎轻声哼了一句什么童谣。
纳撒尼尔弹奏琶音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看向艾米莉。几秒钟后,他重新拨动琴弦,不再是规整的琶音,而是几个破碎、撕裂的和弦。而赫尔曼的鼓声:
咚。
咚。
咚。
我在笔记本里记下:“它始终是那片深不可测的海洋,像是在托起整首歌。”但是声音太大了。我胸口隐隐作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教堂听合唱。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艺术。
录音结束,万籁俱寂。设备上的指示灯在黑暗中眨眼,像一群机器萤火虫。
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停。一个争吵,一次顿悟,一个沉默的鼓手。主编会喜欢这个。我可以写赫尔曼是如何用沉默和深邃,为乐队找到了根基。这故事很不错,很符合主编对“天才”的想象。
第一个动的还是纳撒尼尔。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调音台。他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移动,选中了刚刚录下的音轨。音乐像一个幽灵般重新充满了整个房间,很多如金属摩擦般的噪音。
音乐很快结束。房间里陷入了比刚才更沉的死寂。
纳撒尼尔的手指移到了一个红色的按钮上。别动,艾米莉说。纳撒尼尔摇了摇头,手指依然悬停在那个按钮上。艾米莉走上前,盯着他,她说:你没听见吗?纳撒尼尔也看向她,下颚紧绷,手指准备按下。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手从他们两人之间伸了过来。是赫尔曼。他看着屏幕,没有看争吵的两人。他用他粗壮的食指,越过纳撒尼尔,以最短路径,在键盘上按下了“保存”。
满口黄牙的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像喉咙里滚过大石头的笑声。纳撒尼尔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转身拿起自己放在角落的外套,径直走向门口。剩下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艾米莉过了好久才说,她会把他叫回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稿子最终还是写了。我本该记下录音时间、设备型号、现场反应。但我忘了。我只记得空气太稠,我把能记住的大部分细节,都如实地写在《新笼城信息报》的“最新重磅非虚构特稿”里,用词很克制,偶尔有一些动情的叙事:“在一个暴雨的午夜,‘摩登先知’找到了他们的声音。当思辨与激情濒临决裂,一种来自远古海洋的、神秘力量成为了最终的粘合剂……”
我的编辑很满意。他说这篇稿子有深度,有故事性,“干得漂亮”。
是的,故事性。我盯着这句话,直到屏幕变暗。那篇特稿,连同主编的赞美,都像一个被回收站吞掉的回声。我删掉交给主编的稿子,电脑屏幕黑了,倒映出我的脸。我打开自己的私人笔记本,创建新文件,然后写下了第一句话:
“石匠纳特放下凿子时,第一道闪电劈开了远处的荒野,他闻到了松木燃烧和沼泽深处翻涌上来的湿气。他知道,那个女巫今晚会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