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玩网游的那段时间,认识好几个人,无论玩什么游戏,都只玩一种职业。这难免使人好奇。
其中有一位朋友,不管在艾泽拉斯、艾欧泽亚,还是在艾欧尼亚,都只玩法师,或者最像法师的职业。所以我给他的备注是“斯布雷斯”。如果你问斯布雷斯,你为什么只玩法师,答案往往是“习惯使然”。他的观点是,习惯性扮演盗贼的人,在《模拟人生》里也会忍不住当小偷。
还有一位我备注“荣格”的朋友,他相信,这其实是个心理学问题。游戏职业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格。爱玩奶妈的人心眼好,爱玩法爷的人脑子灵,爱玩坦克说明这人有事扛得住。我很佩服这种理论。把游戏职业当作人格面具,可以称之为赛博荣格。
昨天晚上,我和真理正在混战场,跟着不认识的指挥跑图,总是输。他的希尔瓦里唤灵师,和我的人类幻术师,蹲在复活点等大部队回来,像两个倒霉的蘑菇。
真理去上厕所,回来后说:我想试试《上古卷轴 Online》,那里面也有死灵法师。我看着他的角色一身绿,这才意识到,原来真理也有他的人格面具。
这个人玩游戏只玩死灵系。在《激战 2》玩唤灵师、在《魔兽世界》玩亡灵法师、在《上古卷轴 Online》又要玩死灵法师,可以想象,他的技能栏总是绿油油、昏暗暗、阴森森的,像是爱伦坡鼻孔里掉出的蛆。然而他本人并不是这种路数。
真理的性格谈不上阳光,但也绝对不算阴郁。这么说吧,他会喜欢雷蒙德钱德勒胜过洛夫克拉夫特(但他平时不读小说,所以这两位他都只是耳闻)。他也不爱看电影,我只知道他喜欢《大白鲨》,喜欢一个炸弹放在桌底下,就是不爆炸(但是据我了解,希区柯克的黑白片对他来说又太老了)。总而言之,他喜欢打游戏、下象棋,兴趣爱好里再没有比鲨鱼更反常的东西。
所以我就纳闷,为什么他一直只玩阴间职业。笼城的清除者有一句格言:多元宇宙的所有人都是万亡会成员,只是大多数人还没意识到。但像我们这个年纪,谈论死亡纯属年少轻狂。
于是我随口一问,你怎么老是玩死灵法师。这事未必有什么来由,也许只是单纯的喜好问题。但是他却在耳机里说:呃,我以为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呢?2007 年,我们都沉迷一款韩国网游。我当时住校,玩游戏的时间实在不多,于是分秒必争,凡事讲究效率第一。我最喜欢去一个叫港口的地方练级,因为那里有人开挂。和开挂的人组队,如鸡犬升天,经验涨得飞快。当然自己开挂升级更快,但我从来没此打算,倒不是怕封号,实在是不舍得花钱。
最初发现可以通过组队升级,也算一桩巧遇。我仍然记得,我控制自己的角色路过港口,不远处海水的贴图质量很差,但连成一片就好像要把海滩吞没,就差湿漉漉、半鱼半蛙的怪物爬上岸来。忽然有个法师大哥问我,你没加行会吗。
大哥看上去至少两百级,红袍加身,金光闪闪。我也没多想,回答说没有。他就给我发出行会邀请和组队邀请。我都点了同意,瞬间蹭到组队经验,一连蹿了好几级。这可比一个人打怪舒服多了。大哥说自己有空就会在这里带新人练级。我们的行会叫“神圣国度”,大哥是会长,一般都叫他和平大哥。看见有新人加入,行会频道里会传来零散的招呼声,欢迎新人,欢迎新人。
往后我了解到,港口怪物密集,适合刷材料,是大家最爱挂机的地方。如果是本行会的大哥开挂,那么抱大腿自然也顺利一些。在这里蹭经验的新人不止我一个,正因如此,我结识了真理。
真理给人的初印象很不坏。我记得有那么一天,行会频道一群人闲聊。男的聚到一块儿,来回就那几件事。聊天栏冒出来的某位小流氓,说他在现实世界约了女人喝酒,准备把她灌醉,灌得像死人一样,他好办事。结果真理锐评了一句,死人还办什么事,赶尸?我隔着屏幕乐不可支,也没想好怎么捧场,就硬接茬,问他:兄弟哪里人士,湘西的?真理说:我绍兴的。
我们就是这样熟悉起来。真理整天跟在会长后头,担任某种要职,具体的称谓可能是精英干部,管着拉新、培训的工作。我总觉得他和会长关系匪浅,所以能畅所欲言,并不怕得罪什么人。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无端的猜测,说到底,他们俩除了昵称句式一致(“追杀真理”和“向往和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认识真理以后,我马上探清虚实。他不过在上中学,和我年纪相仿,又都刚入行会,老在港口蹭经验,我俩好比同期生。他也练物理职业,很多装备能同我互换使用。从那时起,我们就是这样组队挂机。满打满算,一起打游戏也有许多年了。
“赶尸”事件以后,真理同人吵架,据说他一边打字,一边拉了头红龙进城。对方没反应过来,被秒杀。他自己捏了卷轴,传送跑了。早年的网游就是这样才好玩,野蛮、自由,虽然城市是安全区,但玩家还是可以把怪拉进城。
但是真理说:不是因为这个,你说的我都忘了,什么猴年马月的事情,没有那么古早。是啊,那都是十几年前了。我说:那是因为什么。他说:你再想想。我想了想,说:是不是我们跳黑曜石庇护所的时候?
黑曜石庇护所是《激战 2》里一张特殊的 WvW 地图,迷雾战场的一部分,不同服务器的玩家,在里头是敌对状态。地图本身是一个充满机关的迷宫,还有平台跳跃元素,也就是“跳跳乐”,跳不准就会摔死。一边跳一边也可能碰到敌人。
不同服务器的玩家无法打字交流,甚至看不见彼此的 ID,只能看到对方头上一片红,挂着另一个服务器的名字。通常情况下,在这张地图里接触不明身份的玩家,就得遵循科幻小说里的黑暗森林法则,先下手为强,要么直接跑。
2013 年,或者 2014 年,我和真理约好,一起拿下黑曜石庇护所的跳跳乐成就。他玩唤灵师,我玩幻术师。走到半程时候,真理在耳机里提醒我,那边有个红名。我看了一眼,是“卓玛入侵者”。我们和他保持距离,都没有动手,观察着、试探着,对方应该没有打架的意思,于是各走各路,只是相互提防。
因为水平相仿,我们和卓玛人的闯关进度很接近。我们没有甩开他,他也没法甩开我们。直到我俩走到一处全黑的关卡,那里只有一些木桩作为通道,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玩家可以按 1 点火炬、按 2 丢火炬,作为光源照明。如果把火炬丢到别人身上,还有燃烧伤害。
卓玛的人到了这一关,看得出来,更警惕了一些,进一步与我们拉开距离。我和真理各自摸黑走了半程,开始尝试互相丢火炬,以便照亮对方的路。但因为怕丢火炬时起冲突,打到卓玛的人,我们故意放慢脚步,让进度更落后一些,以免误伤。
但走着走着,卓玛人似乎看我们走得太慢,等了我们一会儿,又往后朝我丢了一个火炬。我先给自己上了个 Buff,同时通知真理说:要打架。真理看了一会儿,说:不太像。我们俩停下脚步。卓玛人又丢了一个火炬过来,落在我附近。真理说:他没朝你人丢。我说:看样子,像是故意朝我前方的路丢。真理说:是个好人。我说:有点感人。真理说:那我也朝他丢一个。
领会到善意后,我们彼此礼尚往来,互相丢火炬照明。中途我还开了个传送门,方便失足的卓玛朋友赶上进度。三个人的距离慢慢缩短,我们已经越过卓玛朋友,跑到前头去了,他在后面跟着我俩。在一条独木桥上,真理在前排举火,后面是我,卓玛朋友走在最后,三人缓步行进。
我把视角拉到独木桥侧面,截了个图,说:差个人就是艾比路。真理说:什么艾比路。我说:就是四个披头士压马路,有一张照片。真理没有说话。这时走在前面的他,忽然拿出一个乐团铃铛,手动摇了摇,说:现在更像是湘西人赶尸。可惜了,卓玛人无法知道这个绍兴人在想什么。
真理说:这个事我有印象,我和你,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三个人一起跳跳乐。我说:应该是卓玛的人。他说:你为什么净记得赶尸的事?跟那都弗搭界。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以为你会有印象,是我们打魔兽时候的事。我说:哦,魔兽时候的事。
我对魔兽的印象总是不深。这个游戏曾是爆炸成功、工业标准,是暴雪锐意进取、精益求精时代的见证。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怀旧服刚开的时候,本来觉得,错过了魔兽最辉煌的时代,会有点可惜,碰上这个机会,应该试一试。没玩两个小时,又头疼难忍。当时正在等《最终幻想 14》完善自闭系统,我的暴雪月卡不用白不用,才开始改玩正式服,版本号大概八点几。
还是和我玩网游的传统一样,基本只玩野外。下了两场副本,很明显能感受到,有组织有纪律是玩这个游戏的原则问题。但我的思想境界很难提高,最多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休闲玩家。还好当时有真理带我。
真理玩的是亡灵法师,天天下班后带我扫图,所以我做任务、练级都很快。他通常挂着一个“星界旅行者”的头衔,我时常尊称他为“旅法师”。而我是一只萌新巨魔猎人。我喜欢部落。我曾经有一把部落主题的伞,颜色是深红的,质量极佳,而且一键就能打开,“嘭”地一声。有一次骑车,雨伞落篮子里了。
一天,我打开魔兽,在之前和真理一起练级的地方上线,看见周围一片黄沙。我们已经清完该地图上一半的感叹号,但我还是不认得这图。真理又还没来。于是我就找了个鸟点,飞往雷霆崖,俯瞰沿途的风景,消磨时间。
在雷霆崖闲逛时,我脑子里在想,塞尔达里的鸟人村也长这样。直到真理上线,来把五十九级的我捡走,带去刷副本。我已经不记得副本的名字和内容。只记得打完副本,刚好升到六十级。我们俩走出副本。结果真理说:这是在哪儿?这地图怎么出去?显得不太熟悉地理的样子。我说:我哪知道。他说:那我们先去奥格瑞玛。
真理没多想,也不管我们在哪,直接开了一个通往奥格瑞玛的传送门。这样我们就能快速且方便地离开当前地图,前往一个相对熟悉的交通枢纽。
能开传送门,是法师职业的巨大妙处,而且法爷开的是“任意门”,长途传送,方便快捷。过去我玩幻术师,总是为真理开门,但都是短途,类似光圈科技那种,同时得设置出入口。现在好了,角色互换,变成真理为我开门,又快又好。每次进门、出门,我的心理状态都是,法师果然好使。
在奥格瑞玛,真理给我买了高级骑术,接下来他就带我去买“现阶段能买到的、最好的飞行坐骑”。当我练到五十来级时,他就一个劲念叨,六十级可以学习高级骑术,可以解锁飞行坐骑,可以凭自己的本事上天。被念叨久了,我也逐渐多了一丝期待和兴奋。
我们从奥格瑞玛传送到达拉然,他又给我买了基础色的驭风者。刚骑上驭风者的我喜上眉梢,开始在达拉然上空扑腾。我觉得手感很好,外形也很配我巨魔猎。而真理正在一旁思考,六十级的萌新能不能拿到更好的飞行坐骑。结论是去时光之穴,因为那里有青铜幼龙。
时光之穴,位于一张名为“塔纳利斯”还是“纳塔利斯”的地图,管它叫什么。长期养成走传送门的习惯,令我丝毫不担心,反正跟着旅法师走就完事了。传送门,绝妙。
所以当真理在达拉然打开一扇通往幽暗城的传送门时,二话不说,我走了进去。真理匆忙道:等等别进!时光之穴传送门就在达拉然!我说:抱歉手快了,但我已经回不来。真理只好也走进传送门,又打开一个返回达拉然的传送门,带我回来。
紧接着,我就骑着驭风者,跟上真理,去往达拉然一个理应都是大传送门的地方。那儿理应会有通往时光之穴的传送门。可真理到那一看,说:传送门呢?怎么都不见了。我哪知道,默默骑着驭风者在空中扑腾。
真理认为,记忆中的传送门可能是在新达拉然,而不是旧达拉然。于是,又一扇互通新旧达拉然的传送门打开,我与他确认后,先走了进去。
真理也传送过来。我再次骑着驭风者,跟上他,去往新达拉然一个理应都是大传送门的地方。那儿理应会有通往时光之穴的传送门。可真理到那一看,说:传送门呢?怎么都不见了。我是真不知道,再次默默骑着驭风者在空中扑腾,飞行坐骑手感确实很好。
思考了半天,真理又在新达拉然打开了一扇通往祖达萨的传送门,觉得那边也许可以通往时光之穴。我反复与他确认后,才先走进去,一看周围,不由感叹,这里画质不错。
旅法师:这可是最新地图,我把你带到了最新版本的地图,你人呢?怎么不见了。
巨魔猎:我们分流了?
旅法师: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传送门?通往时光之穴的。
巨魔猎:没有。
旅法师:而且我们分流了。我把你带到了你没法离开的地图。
巨魔猎:那咋办?
我开始有一点点担心,这是不是说,我这号就废了?真理毕竟经验老道,很快问我,炉石绑定在哪儿。靠着炉石,我可以传送到老地图。我打开背包,发现炉石绑定一个叫商旅哨站的地方。
旅法师:那又是哪儿?
巨魔猎: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们昨天打的沙漠地图。
旅法师:?
巨魔猎:?
旅法师:……那就是塔纳利斯。
巨魔猎:什么利斯?
旅法师:时光之穴那儿!
巨魔猎搓了搓炉石,传送到一个名为“商旅哨站”的鸟点。周围是美丽的、无尽的沙海。商旅哨站,一个距离时光之穴最近的鸟点。最近的一个。
我环顾四周,此时、此刻、此地的自然风光,远比传送门施法时的奥术光辉更为耀眼夺目。这一片画质落后的黄沙,在我心中有了特别的含义。我也终于记住这张地图的名字,那就是被遗忘的炉石终焉、传送门去不了的领域、金黄色的神秘沙海——塔纳利斯。
巨魔猎感受到了宁静。而做了一堆无用功的旅法师,也患上晕传送门的病症,就像杰洛特。
真理回忆说:你当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不适合玩奥术系,你还是玩亡灵系吧,然后我说,我以为我玩的就是亡灵系,但好像它其实是亡灵族的法师,并不是亡灵系的法师。我回想了一下,这话虽然有理,但我并不记得自己有说。我说:所以是我劝过你,你才一直玩死灵。真理说:我也不知道。
我顿了顿,想起一件事,说:后来我查了一下,当时倒不是你记错了,旧达拉然是可以去时光之穴的。在魔兽 8.15 版本,“作为传送门清除计划的一部分,达拉然时光之穴传送门已经被移除,以阻止玩家前往时光之穴”,因为“过多的传送门,虽然减小了漫长的距离,但也会消除玩家心中那种‘这是一个宏大的世界’的美好感觉”。
真理盖棺定论地说:后来像这样宏大的世界,我们一年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