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明威试图抒情、或者展示一些心理活动,就经常变得肉麻。我记得卡尔维诺谈海明威时,通过一对小括号,漫不经心地评论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是这位大师最糟糕的作品。因为这篇小说不够脚踏实地,充斥着感伤和浮夸。尽管我们的海姆老爹风格冷峻,但偶尔也会产生“抒情性”。
这部短篇本该写实。它跟《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一样,都来源于真实经历,来源于《非洲的青山》中如实记述的那一个月,海明威打猎、旅行,一路上收获不少见闻。在非洲,连草叶都是热的。
但海明威试图把它变得抽象,变得巴洛克。他使劲填充自己的个人色彩,把故事写成了自传。小说的主角,也是一个作家,在打猎途中腿部受伤,患上坏疽,成了将死之人,他不停回忆,所回忆的故事几乎全是海明威个人的经历,战争、巴黎、初恋。作家妻子不理解他,作家恨妻子,恨她的钱,也恨自我放纵,恨自己被消磨的才华,未曾实施的抱负,至少有二十个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最终他在飞向乞力马扎罗峰顶的幻觉中离开人世,回归自然。
小说开头的那句题词,大意说,乞力马扎罗山西峰“上帝之屋”附近,有一头豹子冻结的干尸,没有人知道它来到非洲的最高峰要做什么。言尽于此时,这只豹子很海明威。他不动声色,如最好的诗人。但又絮絮叨叨,像在你面前不停地摆姿势。卡尔维诺说他咽不下的,其实是那种外溢的抒情性。好的小说,应该是反抒情的诗歌。
刚写长篇的那段年月,海明威还很不错,气势恢宏。卡尔维诺认为,海明威最好的小说是《永别了,武器》(略萨则认为是《太阳照常升起》),而《过河入林》则是一部“不是太成功但在很多方面仍然非常有趣的小说”。同样的,马尔克斯回忆海明威时,也提到《过河入林》是他“最不成功但又最迷人最人性的长篇小说”。
其不成功在于,小说中出现结构的缺失、方法的错误、甚至矫揉造作的对话,极不自然,出版后备受批评;而最迷人之处又在于,这是海明威最具个人色彩的长篇小说,“他过去的作品尽管美丽而温柔,却没有注入多少个人色彩,或清晰传达他作品和人生最根本的情怀:胜利之无用。书中主角的死亡表面上平静而自然,其实变相预示了海明威后来以自杀终结自己的一生”。
写《过河入林》时,海明威 50 岁,强烈地预感到自己没有几年好活,对过往那些一去不回的岁月也带着强烈的怀念。马尔克斯认为,正是这种预感和怀念,牵引海明威注入更多个人色彩。但当年的文学评论家没有看到这点。他们蔑视作者,认为这本书多愁善感、尴尬、可怜、令人厌倦、没有创新、如同灾难。这些批评都不无道理,海明威糟糕的时候,他写的东西都像是对自己的拙劣模仿。
同一时期,EB 怀特写了一篇《过街入烤肉店》,发《纽约客》,题注致敬、实则是在讽刺海明威的笔调,开篇就是一句“这是我最后而且是最好的而且是真正的而且是唯一的一顿饭”,模仿了海明威在《过河入林》中的用词风格与语气。
伊夫林沃则为海明威发声,他指出,评论家们忽略了相当重要的一点:“海明威先生是最具原创性、最强大的在世作家之一。就算他写了一本完全愚蠢的书,这么批评也不是处理它的恰当方式。事实上,他所做的,就是写了一个完全以他自己为特征的故事,而不是写了他最好的书,也许这是他最糟糕的书,但仍然比大多数评论家给予不温不火的掌声要好得多……”;
海明威的对手,福克纳,也给《时代》周刊编辑部致信,称赞“沃先生干得好”,说出了自己很愿意说的话。而他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中的一些篇章、《太阳照样升起》与一些写非洲的作品(以及不妨说所有其他题材的某些——大部分——作品)的那个人,是无需保护的”。
不难发现,有人站在海明威一边,但没有人站在《过河入林》一边。此后海明威的声名一落千丈,所谓的评论界认为他的文学生涯至此为止了。但也恰恰是这本书,成了海明威唯一一本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小说,1950 年 9 月 7 日出版后,它在霸榜七周,畅销美国。
我相信卡、马两位大师的文学批评,都不会因为评论家或畅销榜而转移。但他们彼此的喜好却是隐隐矛盾的。卡尔维诺不喜欢海明威的抒情,而马尔克斯则为海明威的个人色彩着迷。抒情和个人色彩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与《过河入林》中又是共通的,是这一短一长两部小说最大的相同点。
与《乞力马扎罗的雪》类似,《过河入林》也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忆,字里行间都是抒情。上校在度假期间偶遇 19 岁的意大利姑娘,两个人做爱,上校叫姑娘“女儿”(EB 怀特看不过这点,在《过街入烤肉店》里从“女儿”开始,“妹妹”“妈妈”“表妹”,腻歪地叫了个遍)。姑娘每次要求上校讲真实的战争故事,上校都要确认一遍,“说你爱我”,就像作家在非洲时那样自我怀疑,“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同样的,上校也恨前妻,恨战争,最后在打猎归途中,因为心脏病发作猝然死去。
《过街入烤肉店》证明,糟糕的海明威很容易模仿。而《过河入林》就像是海明威对自己的无意识戏仿,戏仿的对象显然是《乞力马扎罗的雪》。这一长一短两部小说其实都是从短篇写起,一篇写长了,一篇保持简练。结果再次证明,他的才华在短不在长,很难胜任长篇叙事。海明威的词汇有限但不是词汇量有限,他的美学正是与有限的词汇挂钩。这也是诗人的特点。
作家和上校都是海明威的替身,他们的回忆都是海明威的回忆,他们对死亡的感知也都是海明威本人的感知。唯一的不同在于,作家是失败的海明威,而上校,如马尔克斯所说,已经是一个充分理解“胜利之无用”的海明威,是 [[《老人与海》]] 的前奏。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两部小说的抒情性又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去除掉海明威的那些半自传回忆,去掉那些充满个人色彩的回忆和悔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依然保有一个艺术家最美妙的想象与技艺,他对于一个失败作家的虚构,还有作家脑海中一些幻觉性的东西。
最后的梦境之前,小说中的现实与海明威真实的回忆交错,产生一种重重叠叠的生活幻影,最后这幻影因为死亡消散,死前我们看见更宏伟的景色,作家升上天空,俯视雪山——这条路径是美的,它通往《过河入林》,最终又通向美丽大鱼的故事。
只有当《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最好的那一部分,加上了《过河入林》中最有人情味的那部分,才能构成老人与海的梦幻故事。这则故事只能在他最糟糕、声誉最低时出现:没有过度的抒情性、没有自传、没有自悔或自怜、“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在阳光中显得那么宏大、高耸,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如昙花一现般灿烂的精神”、“最冷峻最直接的语言,最干练最不加雕饰的风格,最明晰最写实的散文”。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该阅读一位作家备受批评的作品、最糟糕的作品(比如福楼拜的迦太基历史故事),因为一个真正动人的艺术家,他的整体永远大于部分之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