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河流的友谊,一开始是通过书名号串联起来的。书,电影,偶尔还有音乐,从俗一点到高雅的,丑的到美的,我们无话不谈。他谈自以为有营养的,我谈没有营养的,你来我往,有时倒也不是全无营养。
不过我并不打算就此“陷入”回忆,回忆我们是因为哪个书名号认识,又是因为哪些书名号巩固了友谊。那对我来说,等同于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屁话。我只打算突然回忆那么一下下,像蜻蜓点水,跳过那些过于尴尬的事件。
先从八年前,也许是九年前说起吧。我的高中同桌,那时买了一本小书,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原名《炼金术士》。
顾名思义,此书讲一个牧羊少年的故事。西班牙牧羊少年,圣地亚哥,反复梦见埃及金字塔下藏有宝藏。吉普赛人为他解梦,麦基洗德提供教导。圣地亚哥决定,去追寻自己的天命,于是变卖羊群,乘船前往非洲。途中他历经艰险,结识炼金术士,也邂逅一见钟情的少女,最终到达金字塔所在地,吉萨。
在吉萨,他的梦遭到当地难民的嘲笑。难民老大告诉他,自己也曾做过一个反复的梦,在西班牙某废弃教堂的无花果树下,埋藏着宝藏,但他没有去傻傻地寻宝。而这座教堂正是少年当初梦到金字塔的地点。最终少年回到西班牙,找到了属于他的宝藏。
王河流博览群书,自然听过这个 [[双梦记原型考|来自《一千零一夜》]] 的故事。他相信了心灵的鸡汤。一旦两次梦见同一个场景,便怀疑那是天命。
所以在 2017 年的夏天,他试图用天命解释,自己连续两次梦见蛇妖。
我刚到武汉,他就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这阵子,连续两次梦见蛇妖。我疑惑:什么蛇妖?张曼玉?他摇摇头,给我看手机短信,一个位数很长的号码,邀请他回归,体验前所未有的全新版本,落款是“传奇世界”。
他说:梦里的蛇妖,满屏幕都是,我不停地点传送,用掉许多随机卷轴,却始终逃不出怪堆深处,最后被团团包围,动弹不得,永远捡不回掉落的装备。我说:你说的这个游戏,听上去很现代,很高级,不像是传奇。
王河流基本不玩游戏,唯独打过《传奇》。我们于是遵从天命的指引,找了一家网鱼网咖,买了最贵的碳酸饮料,挑了配置最好的电脑,开始包机。刚坐下,王河流便很自然地问我:你玩过吗?我说:没有,看别人玩过,很古典的游戏。王河流点点头。他成功找回自己的账号。我们一边听滚石乐队的歌单,一边点开屏幕上的“龍”,砍了一夜传奇。
砍传奇加剧了我们白天的疲劳。第二天,我们又从鹦鹉洲一路走到珞珈山。武汉大学像一个巨大的陵园。长江大桥的对岸遥不可及。黄鹤楼屡修屡毁,旧址据说作了大桥桥基,我们在楼底下观望,但没有上去。这座城市日军侵华时统治过。三国里老是出现的“江夏”,似乎也是这里。
每一地都有的民俗小吃商业街,在武汉叫户部巷。贵的热干面二十八一碗。我直抒胸臆,问老板:这价格是不是有点夸张。老板说:压根不赚钱。我说:不赚钱你们周末累死累活接待那么多人。老板爽朗一笑,说:主要为交个朋友。
第二天,我们去了湖北省博物馆。但越王勾践剑不在,只有曾侯乙编钟。我说:《哪吒闹海》有一段配乐,就是用这套编钟敲出来的。王河流听罢,认真地说:那就是我们楚音,屈原唱歌的声音。我有点尴尬,半晌才说:我感受到了,这是一趟文化之旅。
离开博物馆后,我们去了电影院,主要是想找个地方坐会儿。很多年后,我一直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电影院看了两遍《异形:契约》。我总记得在北京看过一遍。但我肯定在武汉也看了一遍,2017 年 6 月 15 日的购票记录证实了这件事。看两遍《契约》,多么令人费解。当时的院线一定惨不忍睹。
从电影院出来,王河流开始影评,大意是说,和《普罗米修斯》一样,就是无聊的设定片:工程师创造人类,有一套设定;人类创造仿生人,有一套设定;仿生人灭绝工程师,有一套设定;仿生人创造异形,有一套设定。
我们都同意,设定越丰富,异形的神秘感就越稀薄,新鲜感消失殆尽,与克苏鲁之间的姻亲关系也断了,再也没有对未知的恐惧。故事本来也讲得不行,像莎翁主角一样的生化人,傻白甜的殖民队。我发现人一想当造物主,总是脱离不了暴君思维,而暴君的邪恶一眼望得到头。以前看过一部德国科幻片,讲太空移民故事,结果人类在飞船里自相残杀,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
这个系列,第一部是太空恐怖片的典范,和大白鲨一样,异形半天见不着,桌下的炸弹始终不引爆,第二部是太空动作片的典范,很刺激。至于第三部、第四部,还有这些前传,不是玩意儿。列尼史葛就该让异形把西格妮韦弗的头拧下来,让飞船驶向茫茫黑暗。
我更喜欢第一部。王河流说第一部不如第二部。我说第二部不如第一部,因为结尾没有新意,一个重复的假结局,异形老是假死,我觉得也是《月光光心慌慌》的套路。而且恐怖的东西,都是一代比较好,《电锯惊魂》《死神来了》,还有《死亡空间》《生化奇兵》,都是一代比较好。王河流说,这不失为一种观点。
我们各回各家后,他说:我准备写一篇影评,你看看。我问:你写什么。他说:《异形》,全系列,我准备跨载体研究,先写坎贝尔的短篇,Who Goes There? 再写霍华德·霍克斯改编的《怪人》,说清楚它对《异形》的启发作业。最后写更接近原著的《怪形》。我说,懂了,前世今生体。
我从未见到这篇影评。
王河流写影评的爱好,我通常追溯至 2015 年。那一年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辣手摧花》,我邀请王河流一起来北京看。他自己负担行程,远赴北京,我为他报销电影票。
在地铁口,王河流穿着 T 恤,胸口有一个双手合十的印花,拿着本书,温文尔雅地站着,等我发现。我和他打招呼,叫他跟上:走吧,王生,马上开场了。他合上书,走到我边上窃窃私语道:早上起来,小腿抽筋,是我人生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我问:是怎么了呢王生。他若有所思,说:可能是因为卧铺,当然,我说严重,只是从范围、时间长短和剧烈程度来说,地点毕竟是在安全的床上,而非河中央。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刚认识王河流时,他的个性签名。出自他在地铁口看的书,《我的阴阳两界》。那句话是“寂寞纯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王河流就是这样一个细腻肉麻的男人。
我们坐在十排观影,看他认为“世界上最高级的电影”,当然是之一。这部电影完美符合两次定律:两个侦探、两个孩子、两件礼物、两场车库戏、两场餐桌戏、“两点”(Til-Two)酒吧、两份白兰地、两个中年男人成天讨论完美谋杀,以及最好玩的,查莉和查理,两个主角,仰卧在各自的房间床上,两两成双。
散场后,王河流突发奇想,说:我们应该写一点儿影评,哪怕只是备忘。我说:小矮人才当影评人,我更喜欢当观众。他置若罔闻,说:我们合伙写,怎么样,共用一个笔名。我问: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哈比二人。大概是戏仿冈岛二人的名字。
时间啊,回到更早一些的时候。大约是 2015 年的六月,也是我和他一起看电影。那一天是端午。王河流放假早,第一次来北京。下午我们在积水潭地铁口见面。见面之后,他便与我尝试结下终身的友谊。
我们去中国电影资料馆看《美国往事》。票是他发现的。他在豆瓣上见人转让,自己一张,也替我要了一张。我又把钱转给他。他说,很多年以后,你一定会回想起我带你去看詹妮弗康纳利的那个遥远下午。
我的座位在 14 排 14 座,略偏僻。但这算是第一次自己购票上影院,很激动。票价 120 元,贵但是值。那时我刚开始实习挣钱。
资料馆所在的地方叫“小西天”,三个大字,在街口牌坊上写着。王河流路过时,有感情地朗诵道: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我的鸡皮疙瘩起来,脑海中不由闪过类似的记忆。这种肉麻的景象,我未来也经常遭遇。
电影开场前,年轻人像苏联时代的地下集会一样赶来,沉默着,面无表情。几乎没有中老年人,仅存的中老年人都很像大学教授。青年都像艺术生,也不乏没那么艺术、但是好看的情侣们。检票之前,我站在门口忍不住作热身状。
据说资料馆的电影都不会瞎剪、打码,只许成年人看,小孩不让进。除了放完电影,大家喜欢鼓掌才走,整个资料馆都如同一个录像厅。散场后我们走出小西天,发现街口牌坊从里头往外看,还挂着一块匾,上面是“太平盛世”。
我们看的是 4K 修复 251 分钟导演剪辑加长版,比常见的版本多二十来分钟,时长几乎是 139 分钟版的两倍,但一看进去就只感觉过了两小时,很有张力。相反,两小时版本令人费解。
我虽然早在青春期就看到这部电影,但总把它收在我童年的盒子。散场以后,我和王河流像操练了无数次那样闲聊。他同我讲,就二十岁以前,我们应该再来小西天一次,看一场《牯岭街》,或者《四百击》,再不济,也得看《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说,这不失为一种观点,然后才反应过来,我已经过了二十岁。他还差一点。
我认为到二十多岁的年纪,理当抛弃浪漫主义,把詹妮弗康纳利跳舞的画面封存起来,有时间不如学电影里的混混头子,多读一读《战争与和平》。
于是在武汉,王河流带我进行文化之旅时,我送他一本厚厚的《战争与和平》,刘辽逸译本。
我说,简单而言,这本书讲的是俄国人的故事,但也反映了俄国人与法国人的区别,对即将成为法国人的你,一定有用,很多年后,你将回想起我送你《战争与和平》的遥远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