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九章一笔带过。1830 年十一月起义,波兰人民反抗俄罗斯沙皇统治,起义失败,大多逃往法国。永镇的医生就是一个波兰难民,因为去了别处,令夏尔得以从托特迁往永镇。
第一部第一章上任,第三部第十一章离任,贯穿全书。但在所有医生中技艺最差,其实算不得医生,只是卫生官员,officier de santé,负责卫生事务的官员,有乡间行医资格证书,可以给人看病,但没有真正的医学博士学位。因为在 1802 年,法国共和政府颁布法令,凡学生年届十七岁,读完第三学年,虽无医学博士学位,只要在普通医学校考试及格,便取得乡间行医资格。这个不太合理的法令于 1892 年取消。即便是这种考试,夏尔也因为花天酒地,没有充分准备,第一次考时名落孙山,第二次才被录取。之后被母亲运作,在托特老医生还没卷铺盖的时候,就去那边等候了。
夏尔医术平庸也就罢了,更恶劣的是,沽名钓誉,缺一颗医者之心。第二部第十一章,夏尔给瘸子的脚踝做手术,不假思索就挑断了他的脚筋,毁了别人的一生。他对病人的痛苦不怎么在意,只是一心成名,把人当成了科研对象,在内翻足还是外翻足上纠缠不清。
之所以让夏尔从事这个职业,是因为小说的故事原型本就如此。[[迪康回忆录]] 第一卷,说是布耶点出一名卫生官员妻子的故事,福楼拜才写的小说。
这个卫生官员叫德拉马尔(Eugéne Delamare),1812 年生,大福楼拜九岁。1834 年时,他是鲁昂市立医院里的实习医生。福楼拜父亲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德拉马尔在当年 9 月 18 日结束实习,取得行医执照,成为卫生官员。在诺曼底里昂附近的里镇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但不得动大手术。夏尔也干这份工作。
此公与第一任妻子成婚是在 1836 年。对方是个年龄比他大的三十岁寡妇,小说把寡妇年轻改为四十五岁。寡妇去世后,续弦是一位邻近农夫的年轻漂亮女儿,十七岁,叫德尔菲娜·库蒂里耶(Delphine Couturier),生于 1822 年 2 月 17 日。两人于 1839 年 8 月 7 日完婚,他们的故事众所周知。这一年福楼拜十八岁,因行为粗鲁、不守纪律而被鲁昂学院开除。
德尔菲娜长得很美,声如银铃。鲁昂博物馆有她画像。她也曾在一家修道院学习,生性风流又气质浪漫,嗜读小说,很快便厌倦了乏味的德拉马尔,不停勾三搭四。她自视很高,对平凡的婚后生活不满,又不信教,搞了两次婚外恋,邻居曾看见过她在花园中吻抱情人。但到头来,先后被两个情夫抛弃。其中第一个情夫远走美国,第二个情夫是律师练习生,因为德尔菲娜债台高筑,主动和她断了关系。
她生活奢靡,在穿着打扮上花费过度,最终负债累累,无力偿还。1848 年 3 月 8 日,当时还没有国际妇女节,二十七岁的德尔菲娜搞得倾家荡产,服毒自尽,毒是氰化氢。身后留下一个小女儿。事件见于当时鲁昂的报纸。
据德尔菲娜婚后的女佣、全福原型奥古斯汀·梅娜吉说:她们两人同岁,无话不谈,常常同读小说,羡慕贵族夫人生活,模仿她们,每星期五在家中开招待会,邀请公证人事务所的年轻朋友参加,但却没有人来赴约。
第二部第十一章出场。从新堡来,五十岁,医学博士,职位很高,足以鄙视带证药剂师。自信心很强,刚出场就发出瞧不起人的笑声,粗俗但有本事,臭骂庸医。给夏尔擦屁股,做了轰动永镇的截肢手术。手术前他在药房抓住郝麦的大衣纽扣,边摇边骂:
“这就是巴黎的发明!京城先生们的高见!这和斜视、麻醉药、膀胱石扫除手术一样,荒诞不经,政府应该加以禁止!可是人家假装内行,不问结果,乱塞药给你吃!我们不像人家那样有本领;我们不是学者;我们不会异想天开,给大好一个常人行手术!治好跷脚?谁能治好跷脚?简直就像,好比说,叫驼背挺直脊梁骨!”(李译)
“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首都医生的好主意!这和正眼术、麻醉药、膀胱碎石术一样,是政府应该禁止的歪门邪道!但是他们冒充内行,大吹大擂,乱塞药给你吃,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我们不像人家会吹;我们没有学问,不会夸夸其谈,不会讨好卖乖;我们只是开业医生,只会治病,不会异想天开,把个好人开刀开成病人!要想医好跛脚!难道跛脚是能医得好的吗?这就好比要驼背不弯腰一样!”(许译)
“正眼术”,1831 年发现的麻醉药,还有 1823 年通过碎石机施行的“膀胱石扫除手术”,都是那时尚未成熟的医学手术。郝麦听了这篇演说,起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十分不自在,但照样满脸谄媚。
整体介于夏尔与拉里维耶之间,如果按虚荣心和社会地位排序,又处于“夏尔 - 郝麦 - 卡尼韦”的鄙视链顶端。
第二部第十三章出场。夏尔的老师,短暂现身的好大夫。在艾玛病危时前来,宛如天神下凡,毋宁说,“天神出现也不见得会引起更大的骚动”。第三部第八章夸了拉里维耶一段:
他属于比夏建立的伟大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爱护自己的医道,如同一位狂热的教徒,行起医来,又热情,又明敏!他一发怒,整个医院发抖。学生尊敬他到了这步田地,一挂牌行医,就处处模仿他,以致人们在附近城镇,到处看见他的棉里美里奴长斗篷和宽大的青燕尾服。他的硬袖解开,盖住一点他胖嘟嘟的手——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从来不戴手套,好像为了加快救治病人一样。他看不起奖章、头衔和科学院,他仁慈、慷慨、周济穷人,不相信道德,却又极力行善,如果不是头脑精细,使别人怕他就像怕魔鬼一样,他简直可以算是一位圣者了。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不管是托词也好,害羞也好,藏在底下的谎话统统分解出来。他这样活在人民当中,充满和蔼可亲的庄严气概——一种觉得自己饶有才能与财富的意识和四十年勤劳、无可非议的生涯形成的庄严气概。(李译)
他属于穿比夏白大褂的伟大外科学派,对于现在这一代人来说,知名度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他们既有理论,又能实践,如醉如痴地热爱医学,动起手术来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他一生起气来,医院上下都会震动,他的学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刚刚挂牌行医,就竭力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结果附近城镇的医生,个个像他一样,穿棉里毛料的长外套,宽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纽扣老是解开的,遮在他丰腴的双手上,手很好看,从来不戴手套,仿佛随时准备投入行动,救苦救难似的。他不把十字勋章、头衔、学院放在眼里,待人亲切,慷慨大方,济贫扶幼,施恩而不望回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圣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锐,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样。他的目光比手术刀还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穿透一切托词、借口、不便启齿的言语,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谎言假话来。这样,他既庄严肃穆,又平易近人,说明他意识到自己伟大的才能、顺利的处境,以及四十年来辛勤劳动、无可非议的生活。(许译)[1]
其中一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圣人”,让拉里维耶不像个此书该有的角色。
比夏,或译毕莎,是一个法国解剖学家。解剖似乎是人们形容福楼拜的常用词语。圣佩夫批评《包法利》,临尾点定道: “有名的医生的子弟,福楼拜先生捉笔就和别人操刀一样。解剖家与生理家,处处我重新见到你们!”
福楼拜也曾经沉浸在父亲的藏书里,不断地温习比夏和另一位医生皮埃尔·卡巴尼斯:“你知道我现在读什么书消遣吗?毕莎同卡巴尼斯,我觉得非常有趣。在那时候,人知道写书。啊!我们今日的医生,离这些人该多远!”
亨利詹姆斯曾在他那本《小说的艺术》里抱怨,福楼拜想不出比“比这样的一位女主人公(艾玛)”和“这样的一位男主人公(莫罗)”更好的人,来实现他的目的。这两人都是“如此有限的反映者和记录者”,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是福楼拜才智上的缺陷造成的”。
拉里维耶其实就是反例,这个人的原型是福楼拜父亲,也就是老福楼拜院长。短短几段文字,福楼拜就写了一个更好的人。他不把十字勋章放在眼里,而郝麦以后拿到的就是十字勋章。郝麦太太请博士检查检查她丈夫。据说郝麦的血变稠了,每天用过晚饭,他就打盹。
博士说:“嗐!妨碍他的不是血。”这是一句双关语。“血”(sang)与“感觉”、“意义”或者“官能”(sens),在法文同音。拉里维耶尔用了一个同音双关语,取笑郝麦,妨碍他的是头脑。
按照福楼拜外甥女的回忆录,也就是那篇知名的 [[《亲密的回忆》]],拉里维耶博士的原型可能是居斯塔夫的父亲,阿希耶·克莱奥法·福楼拜,那个在 1845 年说第一版《情感教育》无用的人。
纳博科夫念念不忘“拉里维耶的眼泪”,说明他也认同拉里维耶博士的原型可能是居斯塔夫的父亲。
福楼拜这个姓氏最早可以追溯到马恩省。克莱奥法的曾祖父是军械专家,之后两代从事兽医,有的还兼营马掌匠的生意。克莱奥法的兽医父亲为了让儿子继承门楣,打发他到巴黎学医。他很用功,不久取得公费生资格,不用家里一个钱,一直读到 1810 年,完成他的博士论文。之后,他被派往鲁昂市立医院,充任院长的助手。克莱奥法得到院长信任,还和院长的养女订了婚。从此在鲁昂安家落户,组建了一个成功的中产家庭。福楼拜家在鲁昂附近有几处房产。这是一个稳定开明、催人上进而且心怀大志的家庭。
1818 年 1 月,前任院长去世,老福楼拜升任鲁昂市立医院院长。1846 年后又将院长位置给了福楼拜的哥哥继承。迪康记载说,葬礼当天,全城休业,仿佛遭逢了一个公共的灾难。
老福楼拜很关心福楼拜,但对小儿子的神经疾病束手无策。依照迪康的记载,他也对小儿子非常失望,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按照他的思维为儿子安排了法律之路,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人仅仅靠着写作,居然也能生活下去。
《洛丽塔》的第二部第二十七章有一句提及艾玛的话:
爱玛也决不会恢复体力,因为福氏的父亲及时的泪水里那同情的盐分而起死回生。(主万译本)
爱玛也再不会振作起来,被福楼拜慈父般适时的眼泪中咸涩的同情拯救复活。(于晓丹译本)
爱玛也决不会恢复元气,被福楼拜老爹合乎时宜的同情之泪救活。(黄建人译本)
这里说的“福楼拜父亲”,实际上指的是拉里维耶博士。主万译本自作聪明的注释以为,福氏的父亲是指卢欧老爹,因为福楼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自己,而卢欧老爹是艾玛的父亲。这样附会实在有些滑稽。译注明明也指出来了,卢欧老爹是在艾玛死后才赶到,所以他的眼泪不是很“及时”。于晓丹译本是与原文毫不对应的瞎译。黄建人译本勉强正确。
但原文“及时的泪水”,指的应是拉里维耶看到艾玛以后,和夏尔两人你望我,我望你,流下一滴眼泪。
他一进门,望见爱玛张开口,仰天躺在床上,脸像死人一样,就皱眉头。随后他一边好像听卡尼韦解释,一边拿食指放在鼻孔底下,重复道:
“好,好。”
但是他的肩膀慢慢上耸。包法利注意到了。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这个人虽然看惯了痛苦,也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胸饰上。
他想把卡尼韦带到外间,查理跟着他。
“很严重,是不是?贴芥子膏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才好!想想办法,您救过那么多人!”
查理拿两只胳膊围住他的身子,眼睛望他,样子又凄惶,又哀求,简直要在他的胸前昏倒。
“好,可怜的孩子,拿出勇气来!没有法子救。”
拉里维耶尔博士走开了。
“您这就走?”
“我还回来。”他像有话吩咐车夫,卡尼韦也走出来了,同样不高兴看爱玛死在自己手上。(李译)
他一进门,看见艾玛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张开,脸如死灰,就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好像在听卡尼韦说话,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复地说:
“哦,这样,这样。”
但他慢慢耸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看见了,两人互相瞧了一眼。这个阅尽人间苦难的名人不禁流下泪来,滴在胸前的花边上。他要和卡尼韦进一步说话,就叫他到隔壁房间去。夏尔不知就里,也跟了过去,问道:
“她病得很厉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疗行不行?我不知道用什么好!请您想个法子吧,您救过这么多人啊!”
夏尔把两只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哀求,几乎晕倒在他胸前。
“得了,我可怜的人,你要挺得住!没有什么法子了。”
拉里维耶医生转过身去。
“你就走吗?”
“我还回来。”
他同卡尼韦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话要吩咐马车夫,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艾玛死在自己手里。(许译)
纳博科夫在讲稿里说不喜欢这滴眼泪。但他还是提到,这里总会有人认为,这是老福楼拜在为儿子笔下人物的悲惨命运垂泪。
第三部第十一章一笔带过。夏尔死后,由于郝麦的要求,卡尼韦解剖了他。后来,一连有三个医生在永镇开业,但是经不起郝麦拼命排挤,没有一个站住脚。永镇居民都成了药剂师的主顾,这里不再有真正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