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的书单]] 中还有很多历史小说。耳濡目染,她开始崇拜一些历史上出名或不幸的女人。是的,这个偶像名单全是女人。女人超群出众,彗星一般,扫过历史的黑暗天空。而历史上的男人叫人缺乏兴趣,因为他们“东一闪,西一闪”,却显得无甚踪迹。
这些女人里,苏格兰女王玛丽、圣女贞德、修女爱洛伊丝相对知名。阿涅丝·索雷尔、费隆夫人、克莱芒丝·伊索尔,都是不幸的美人。而且很多是为激情/名望所困,并最终付出代价的女人。她们要么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要么是禁忌之恋的殉道者。这个名单不是随机的,它是艾玛潜意识里的人生剧本。
关于这些人的身份,李译的注释、许译如保姆般的定义,也都做了解释。
李译有名有姓,与原文对应,许译作“殉难的玛丽女王”,属于自作聪明。玛丽的“斯图亚特”(Stuart)是一个法式的拼写,区别于斯图亚特王朝的最初的拼写Stewart,是玛丽从法国宫廷带回英国的。而这样一个法国宫廷气息浓厚的姓氏,在这里最好是保留。
理由是这位玛丽的身份。玛丽·斯图亚特在出生后第六天,继承王位,于 1542 至 1567 年间统治苏格兰王国。后因信仰天主教,反对新教,引起苏格兰加尔文教贵族的不满,被废黜。后逃往英国,被囚约二十年之久,1587 年被英女王伊丽莎白处死。
李译“爱洛伊丝”,许译特别告诉我们她是“同老师私奔的爱洛伊丝”。这是中世纪法国著名的修女。十九岁时,与她的家庭教师、神学家阿伯拉尔相恋、生子。据说阿伯拉尔神学横溢,为了解他的学问,三万人前往听讲。所以他们也算才子佳人,还有更现代的师生恋元素。
但两人结局凄惨。由于恋情遭家庭反对,男受阉刑,女入修道院,彼此仍保持通信,留下了一大堆情书,成了浪漫主义小说家的绝美素材。这些书信值得一读,但不用期待里面的性爱描写,那毕竟是中世纪。
卢梭有一部书信体小说,叫《新爱洛伊丝》,创作于 1762 年,写贵族姑娘朱丽和她的家庭教师、平民知识分子圣普鲁的恋爱故事。现在没有人读了,还不如《社会契约论》和《忏悔录》。
总而言之,法国人对这对神学界情侣应该都很熟悉,普遍认为他们的爱情非常有代表性,属于激情之爱。但福楼拜大约看不起的卢梭。
艾玛其实就是福楼拜精心塑造的一个“行走的卢梭信徒”。她对自然的感受、对激情的推崇、对“高贵的灵魂”的向往,几乎都是卢梭式浪漫主义的二手体现。福楼拜一边以最精确、最冷静甚至刻薄的现实主义笔触来描绘艾玛,一边又让她沉浸在这些他本人极为鄙夷的浪漫主义幻想中。
他的词典里还有一个“阿伯拉尔”条目:不需要对他的哲学略知一二,甚至不必知道他的著作的标题。——悄悄暗示富倍尔对他动的手术。——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坟墓。假如有人证明那个墓是假的,那就叫喊:“您使我幻想破灭。”
[[外省角色任期制#杜比克寡妇]] 也叫这个名字。
李译依据原文,只写“贞德”,底注,“法国村姑,执戈从戎,号令民众击败英军,收复许多城市,后为贵族所出卖,死于敌人之手”。而许译用了“以身殉教的女杰贞德”;
号称法国史上最美的女人,李译“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许译是“查理七世的情妇阿涅丝·索蕾”;
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李译“美人拉弗隆”,许译“美丽的费隆夫人”,幸好原文就说她是美人,许译不用再解释。
图卢兹百花诗赛传说中的发起人,欧洲最早诗会的发起人,李译“克莱芒丝·伊索尔”,许译是“女诗人克莱芒丝·伊索尔”;
最令人遗憾的是,当提到路易十一(1423—1483)时,许老师竟把“路易十一的若干暴行”(quelques férocités de Louis XI)翻译为“毒死索蕾的路易十一”,以便与前文提到的阿涅丝·索雷尔联系起来。
他还特别注释一句,“这些法兰西国王进行过宗教迫害”,实在是大错特错。许译的理解,可能是玛丽(一个)、贞德(两个!)、爱洛伊丝(有三个!)等女人都受过宗教迫害,所以这是她们的共同特点。而下文紧接着提到的法王与之对应,就是迫害的施加者。
但这批法国皇帝中,有的人跟宗教迫害距离很远,都被叫“圣路易”了。
路易九世和橡树,是说这位皇帝曾在法国中北部、巴黎东郊的市镇万塞讷的一棵橡树下伸张正义。他是法国古代最贤良的国王,因为信教笃诚,仁和廉正,被尊称为“圣路易”,领导了第七次十字军东征。李译的人物介绍注释很准确,不过,第一部第八章还有一条注释说金路易上的头像是他,这是弄错了。
剩下的男人中,巴亚尔骑士(1473—1523),是法国人民眼中的无暇骑士,英勇无畏,无可挑剔。远征意大利时,石头打断他的脊椎,临死之际,他让人把自己放在树底下,面向敌军,说:“我从来没有背向敌人,我死的时候也不想这样做。”
有着若干暴行的路易十一,李译在注释中指出,传说他即位前曾毒死父亲查理七世的情妇阿涅丝·索雷尔,她掌握大权有六七年之久。即位后,又运用阴谋,处决许多和他作对的贵族。
“圣巴托罗缪的一些情况”,无疑是很著名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又是残害异教徒的事。
贝恩人,指亨利四世(1553—1610),1590 年,他在作战之前向士兵演说:“你们要是丢了你们的军旗,就朝我的白羽翎聚拢好了;你们永远在荣誉之路看见它。”羽翎是他的帽饰。
这里也有一个我不太理解的地方。为什么在艾玛看来,这些出名或不幸的妇女像彗星,而男人们只是闪烁?是因为这些男人的故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毫无关联,没有共性,所以不如“出名”“不幸”两个标签下的妇女那么统一和鲜明吗?
有一个老姑娘,每月来修道院,做一星期女红。因为她是大革命摧毁的一个世家的后裔,有大主教保护,她和修女门一道在饭厅用饭,饭后和她们闲聊一会儿,再做女红。住堂生常常溜出教室看她。前一世纪有些情歌,她还记得,一边捻针走线,一边曼声低唱起来。她讲故事,报告新闻,替你上街买东西,围裙袋里总有一部传奇小说,私下借给大女孩子看,老姑娘休息的时候,自己也是一章一章拼命看。书上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在冷清的亭子晕倒的落难命妇、站站遇害的驿夫、页页倒毙的马匹、阴暗的森林、心乱、立誓、呜咽、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无双,永远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泉涌。就这样,爱玛在十五岁上,有半年之久,一双手沾满了古老书报租阅处的灰尘。后来她读司各特,醉心历史事物,梦想着大皮柜、警卫室和行吟诗人。她巴不得自己也住在一所古老庄园,如同那些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整天在三叶形穹隆底下,胳膊肘支着石头,手托住下巴,遥望一位白羽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她当时崇拜玛丽·斯图亚特,衷心尊敬那些出名或者不幸的妇女。在她看来,贞德、爱洛伊丝、阿涅丝·索雷尔、美人拉弗隆与克莱芒丝·伊索尔,超群出众,彗星一般,扫过历史的黑暗天空,而圣路易与他的橡树、临死的巴雅尔、路易十一的若干暴行、圣巴托罗缪的一些情况、贝恩人的羽翎和颂扬路易十四的彩盘的经久不忘的回忆,虽然东一闪,西一闪,也在天空出现,但是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因而长夜漫漫,越发不见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