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6 年 10 月 28 日《格列佛游记》刚出版时,最生气的人是辉格党和汉诺威王室。辉格党是一个反对王权和国教的进步党派,提倡议会制、自由贸易、修宪,代表工业资本家的利益,同时代的笛福就支持这个党。而斯威夫特是个牧师,他不喜欢辉格党的宗教倾向。于是他写了这本书,指向明确,恶意昭然,就是为了讽刺这帮人的缺陷。但为了保险,他匿名出版,还专门找人把书抄了一遍,避免自己的笔迹成为不利证据。
他在扉页上写:《在几个遥远国家的游记》,里梅尔·格列佛著。许多人信以为真,有一位海船船长还声称,他认识格列佛船长。
格列佛周游四国,遍览奇闻轶事。到第四次游历的末尾,他再也无法忍受人类,只是每天枯坐,跟马聊上几个小时。据说斯威夫特晚年也有两年不说一句话的壮举,他恨人类,视人类为耶胡,粗鲁、肤浅、笨拙,不如慧骃彬彬有礼、头脑聪慧、品德高尚。
斯威夫特以傲慢创造格列佛,野蛮、悲观地冷嘲热讽,认为主流的思维习惯太过愚蠢,因此蓄意冒犯别人。这位讽刺作家令人敬畏。他厌恶人类,又要写东西给人类看。他度过了漫长又痛苦的一生。愚蠢迷惑了他,就像迷惑福楼拜那样。
但他的哲理故事值得重视。讽刺小说就是让头脑清醒的人嘲讽疯狂的社会。结果是,辉格党完蛋了,《格列佛》永存。斯威夫特原意是激怒世界,而不是娱乐它——所以他又失败了。小说成为儿童文学,孩子们读了也都高兴。这是无可避免的。
曾在不止一个人口中听到过一种观点,这些人往往是不写作的文学爱好者,他们会抱有一种观念,认为讽刺就是下乘,尤其是直接的、有具体对象的讽刺,是不艺术的,是浪费一名作家的才华,是失败。
因为作家另有使命,他们理应去做更富于创造性的工作,要攻击,也要攻击大的、抽象的,而不是小的、具体的。尼采攻击上帝、老子攻击宇宙,才是正道,才是真正的叛逆。
拿鲁迅来说,他的很多杂文,嘲讽辛辣,都有具体对象。结果一些文章现在没人看了,因为它们讽刺的对象早已销声匿迹,投枪失去了靶子,所以只剩一个相当的失败。但仔细想想,这在鲁迅本来看来,大抵是好事,说明日月换新天,旧社会过去了。况且,他自己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里说得明白:
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而且讽刺小说与杂文不同。杂文无非是讲理,理在哪儿,径直一讲,便完了。然而讽刺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如果自身审美情趣不高,只能“摆设”,那必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达不到针砭时弊的目的。相反,要是有美学价值、怀疑精神、知性色彩,能让读者感到愉悦,那么讽刺也可以是艺术品。靶子没了,标枪也会长存。
《故事新编》的初衷也有一部分是为讽刺,有油滑的《补天》作开端,[[《铸剑》]] 才能诞生。在才华横溢的人手中,讽刺是刺,力道十足,足以穿透时代,同时也给人愉快和休息。但我认为其中更容易使人愉快并休息的,应该是《格列佛》这样的长篇讽刺小说。说是长篇,讽刺小说一般也没有那么长,比不得基督山、火枪手。这些预言性质的讽刺,留下的是幻想、冒险色彩,是轻盈的思想。启蒙时代的人们总喜欢让主角环游世界,或者前往异域他乡考察,情节往往离奇有趣。都关乎“陌生世界的奇遇”,而奇遇关乎想象力。
拿另一位牧师写的杰出讽刺小说来说,《平面国》(鲁东旭译本),写作初衷却是讽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讽刺当时的阶层制度,如今也失去了靶子,基本只留下它崇高的科幻地位——阿西莫夫称之为“一个人所能找到的、感受维度概念最好的方法”。
在 1884 年创造《平面国》,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在桌上摆一枚硬币,然后退到桌子边缘,俯身放低视线,看它从圆变成椭圆,再变成线段——这本书利用每个人都有的身体经验,先向空间国的读者解释平面国的存在,再引申至平面国看直线国、平面国看更高维度,一步步促使我们产生对更高维度的思考。
想象一个平面的二维宇宙,每一个几何图形都是生物,根据形状构成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那里以角的数量决定阶层,多边形是贵族,正方形是中产,等腰三角形是工人。男孩比父亲多一条边,世袭相承;女人只是一条直线,从正面看会被当作“点”,为了避免刺死别人,移动时必须边走边喊,还只能走专门的门,她们几乎没有提高社会地位的途径。
当故事的主角,一个正方形,认识了来自三维宇宙的球形,奇遇就开始了。球形像先知一样,试图照亮正方形被禁锢的思维。但正方形却顺水推舟,开始想象是否存在四维、五维空间。球形否定了它的猜想,拒绝相信更高维度的存在,并且十分恼怒。后来,正方形继续向直线国的国王(自然也是一条直线,这个国家的男性臣民都是短直线,女性则是点)布道,并不成功。他们不能转弯,视线只局限于一个点,年龄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在向直线国与平面国的国民布道失败后,正方向被当成异端,关进了监狱,命运凄惨。
另外,还有喜欢讽刺嘲弄的伏尔泰,用《老实人》,讽刺莱布尼茨、蒲柏等人的“乐观主义”。据说这个词就是伏尔泰发明的。这些乐观主义者无视《传道书》,又得到了教会的许可。
邦葛罗斯认为“我们的宇宙,在某种意义上是上帝所创造的最好的一个”。这在启蒙时代后的人们看来,是有点悲观了。现代人相信进步,相信我们的宇宙应该越来越好。
这种说法似乎做一个噩梦就能反驳,但伏尔泰能写一部很好看的冒险小说,犀利、活泼地讽刺。
伏尔泰质疑上帝(“可别告诉我的仆人,免得他半夜偷偷把我宰了”),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怎么会发生里斯本大地震。这个当时最著名的欧洲人,在地震当年就写了一首《关于里斯本灾难与自然法之诗》,挑战“神义论”。别人说上帝正义、至善,他都不相信,要和地震一起动摇上帝的信誉。结果是,现在再也不流行什么乐观主义了,但他的小说依然不错。
还有《公民凯恩》,那帮拍电影的年轻人,在那样一个时代,做许多事情很大程度都是为了讽刺,讽刺那个真实存在的右翼报业大亨。但后来有人关心赫斯特这个人么?只有凯恩永恒。与其说它是一部优秀的传记片,不如说是一部很好的人物片。
但是举个例子,《动物农场》就要差一些,斯大林和托洛斯基都死了,但人们没当它是童话。《一九八四》讽刺的对象则更抽象一点儿,那是另一条路子,不纳入讨论范畴。
审美上比肩《格列佛》的作品,最后在讽刺上都“失败”了。当他们讽刺的对象消亡,人们已经不再意识到,原来他们有具体的讽刺对象时,这些讽刺小说就脱胎换骨了。
曾经居高临下的讽刺缓缓步入和平年代,变成一把把好折凳:平时藏于民居之中,随手可得,抡起来又充满想象力,抡完坐下来还能掩藏杀机,就算被警察抓也告不了你。它们几乎只剩下愉悦的休息属性。折凳恒久远,而匕首或投枪终于没那么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