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谍影”这个译名很好,有点儿录像厅气质,也不像个爱情片。这世上爱情片多得能把人数烦,但黑色风格的少之又少。《卡萨布兰卡》自觉变黑,强烈的明暗对比,阴影吞没人物,冷硬的主角。可它又是那么地昂扬主流,热爱祖国。尽管在 1942 年票房一般,但美国人对爱国电影的感情不一般,而且那还是所谓美国电影行业的黄金时代。
影史第一绝对超出了整个剧组的预料。这个剧组的主创阵容强大,但并不存在一名真正的“作者”,其中多少人对自己的创作寄予厚望,很值得怀疑。绝大多数人,应该都只当这又是一部华纳兄弟的普通 A 级片,有一百万美元投资、鲍嘉和褒曼主演,可也仅此而已了。
关于影片结尾有一个谣言,据传英格丽褒曼——以及不少剧组人员——直到最后一天也不知谁和谁会上飞机。有后续调查证明这是个误会,但恐怕正是因为编剧和拍摄环节缺乏作者核心,才会流传出这样的轶事。在当时的好莱坞,剧组核心是存在的,由制片人担任,但创作层面的作者核心却长期空缺。所谓“教科书级别“的剧本,倒不如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先是改编自一部没有公开发表的舞台剧,两位原作者默默无闻,也没有参与后续影片制作,只是收到了两万美元授权费用;然后因为开拍时剧本只有一半,电影不得不写一天拍一天,经常有刚写好的对白迅速送来现场救急;最后被五个署名编剧、一个未署名编剧,以及导演,总计七个人交接棒式地创作和修改。一名编剧说,导演对剧情的贡献很少,他“对故事一无所知”,只负责画面;另一名编剧则说,导演关心浪漫,而他关心反法西斯,“不知何故取得了平衡”。
演员都很好。鲍嘉巩固了《马耳他之鹰》以来的戏路。彼得·罗!好。雷诺局长,一根老油条,非常好。
一群人前赴后继,结果有一点好莱坞,要不就有一点奥斯卡、有一点白宫,故事毫无胆识,不敢越雷池一步。时间证明,他们造就了一部成功电影,但这也是成功电影中距离作者理论最远的一部。编剧们复刻那些已经被市场验证过的情节,把浪漫、黑色、间谍、音乐、战争等流行因素糅合在一起,还复制了一些小桥段。
总会有这么一部电影出现,只不过是时间和概率问题,就像民间说书总会流传下最受欢迎的桥段,工业生产中也总会存在一件质量最优的制成品。如果这部电影在库布里克之后开拍,那么它也许就会改成德国女孩唱歌。这种复刻质量再高,也只能制造一些高级行货。那绝非创作的最优解,只是各方面条件恰如其分、又在某个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集体产物。
商业电影公司之所以花大价钱,雇佣一群专吃这碗饭的职业人才,就为创作出这样的娱乐产品。最高级的娱乐产品,能够制造一种满足特定年代、特定人群的集体幻觉,就像那句压根不存在的“Play it again, Sam”,不是从作品中诞生,而是从幻觉里出现。
当人们沉浸在幻觉之中,专业人士就可以沉浸在金钱堆和爱国声誉里——这种现象不见得是丑陋的、应该批判的,我只是试图指出此类电影的性质。我们的电影工业正在逐渐走到这一步。但根本上,现在的、未来一段时间的大陆院线片,和好莱坞四十年代的“经典”、中国八十年代的“经典”,都没什么两样。
我们 1980 年的《庐山恋》,戏剧冲突也和美国大片类似,大半都重合:不幸的爱情、被秘密监控、为你好所以选择离开、多年后的重逢、理想主义和爱国激情的碰撞。剩下一半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背景故事,因父辈对立产生的家世冲突:一个是共产党高干子弟、后来的清华研究生,另一个是海外华侨、前国民党将军的女儿。
不可否认演员都很出众,如一对金童玉女,恍惚间也叫人仿佛看见小津。郭凯敏和张瑜也同鲍嘉、褒曼相似,“男的有些酸腐,女的有些甜腻,两个人都充满浪漫气息”。
一男一女在风光无限的庐山谈恋爱,情节没有半点说服力。郭会跑去枕流石上看书,还在景点画现代化的建筑;他们去看云霞和日出,情到浓处,在山上齐声呼喊:“I love my motherland,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余音缭绕,古怪得很,我至今心有余悸。
这是属于特定年代的古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两岸三通的提出,中美建交的时代背景,加上落叶归根的传统思想,决定着故事走向。影片重视这种背景的政治属性,但又不在乎故事的历史可信度,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剧组频频露怯,就像手里拿着一张戴高乐签署的通行证,非要跑去维希法国控制的卡萨布兰卡坐飞机。
上影制片不熟悉美国,让一个前国民党军队高层改头换面,当了教授;不熟悉国共两党的斗争,说成是老朋友之间的误会;甚至有意无意地不熟悉文革,父辈刚被打成“走资派”关进牛棚,儿子就跑去庐山游山玩水,还和美国来的姑娘谈恋爱。电影中的政治元素的确不容忽视,但与其说,这类荒谬的情节是有着实际的政治考量,我倒觉得更像是随大流地编造,拿俗套迎合政治,两者一拍即合,脱离了现实。
影片中最纯粹、最真实的只有庐山风景,这也是创作者最熟悉的部分。谈恋爱他们也不大会拍,文革后第一次拍爱情片,俗套情节的数量、尺度和技法都受到限制,缺乏好莱坞那样成熟的工业支持。大名鼎鼎的建国以来第一场公映吻戏,只在脸颊上蜻蜓点水,这已是极限。讽刺的是,多年以后,局域网内某些视频还为张瑜的短裤、郭凯敏的香烟打上马赛克,以便更顺利地过审。两相比较,又显得当年的前卫极为难得。可惜其前卫,也不过是朝“俗套的合集”迈进了一步。
一部影片可以成为罗伯特·麦基用来教授编剧课的经典案例,但它距离最好的电影没准依然很遥远;更不用提那些达不到一流的集体产品。一流的俗套也是俗套,除非把俗套玩过火,还能迸发一些新鲜感,形成某种新的类型片,但那又是另一个话题。
事实证明,《北非谍影》所代表的集体造物只能造就俗套;另一方面,个体创作者可以爱国,可以英雄主义,可以热心集体和政治,但面对主流意识形态,不应被裹挟、或是主动迎合,那样也只会生产俗套。独立的态度不能够决定一切,但往往是一个根本性的前提条件。艺术创作也可以说书、可以说教,沿着更高更快更强的方向去发展,但惟其同时拥有个性,同时拥有最个人化、最个体化的作者性,并且受到艺术家意志的约束(未必是完全控制),作品才可能无限接近真实,无限接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