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是个设计师型作家,把小说当成建筑、诗歌、仪器、游戏。他设计了诸多主题。纳博科夫提醒他的学生,其中存在一个马的主题,但当时我读了三遍都没有注意到。不妨说,这是一个庞大的主题,马、骑马、马车、马蹄足、马鞭,等等,随处可见反而无迹可寻,每一种都可以进一步细化。
其中,马鞭主题无疑是最为清晰的。在我的视野里,它从属于另一个大主题,礼物或信物主题,与后面的雪茄烟匣等物品,一起构成其最重要的部分。
起初,一条马鞭经了艾玛的手,被慌张地递给包法利;在与罗多夫幽会时,又一条马鞭被艾玛用来回答孩子的飞吻;后来,还有一条马鞭连同雪茄烟匣、印章被送给罗多夫,艾玛因此欠了勒乐的债;为了还债,她向罗多夫借钱,遭到拒绝,生气之下,她忘记了马鞭其实是自己送给他的礼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其实是“同一条”马鞭,艾玛先给包法利,后给罗多夫,给包法利的艾玛主动收回了,送罗多夫的却没有能收回。
查理上楼,向卢欧老爹告辞,然后在走以前,又回到厅房。她站着朝花园望,额头贴住窗户。先前起风,吹倒园里的豆架。她转回身,问道:
“您找什么东西?”
他答道:
“对不住,我的鞭子。”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原来掉在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她伏到小麦口袋上。查理表示殷勤,连忙跑过去,也同样伸出胳膊,女孩子弯在底下,他觉出他的胸脯蹭到她的后背。她涨红了脸,立直了,朝后望,递鞭子给他。(李译)
夏尔上楼向卢奥老爹辞行后,又回到厅子里,发现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户,正在眺望豆架被风刮倒的园子。她回转身来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我的鞭子,”他答道。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不料鞭子却掉在小麦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艾玛小姐眼快,就伏到口袋上去捡。夏尔为了讨好,也赶快跑过去,同样伸出胳膊,他感到他的胸脯蹭到她伏在口袋上的背脊。她站直了,涨红了脸,向后望了一眼,把牛筋鞭子 [1] 递给他。(许译)
她听见头上有响声:原来是全福哄小白尔特,敲打玻璃窗。小孩子远远递了她一个吻;母亲的回答是摇摇鞭子把儿。(李译)
她听见楼上有响声:原来是费莉西在和小贝尔特玩,把玻璃窗当作小鼓敲。孩子在远处飞了一个吻,妈妈只摇动马鞭的圆头,作为回答。(许译)
商人勒乐先生自告奋勇,接受木腿订货:这给他带来接近爱玛的机会。他同她谈起巴黎新出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态度非常谦和,从不开口要钱。爱玛一时一种喜好,因为容易得到满足,也就由它去了。例如鲁昂一家伞庄,有一条极其漂亮的马鞭,她直想买下来,送罗道耳弗。一星期后,勒乐先生就把马鞭放在她的桌子上。
但是第二天,他送过来一份账单,二百七十法郎,尾数不计。爱玛窘极了:只只抽屉是空的;他们还欠赖斯地布杜瓦半个月工资、女用人半年工资,有许多还不算计在内;包法利盼望德罗兹赖先生送钱,盼得两眼发直,因为他每年付清诊费,照例总在圣彼得节前后。
开头她总算把勒乐对付开了,可是后来他发急了,说是有人逼他,他缺现款,现款如果收不回一部分,她买下的货物,只好全部取走。爱玛道:
“取走好了!”
他回答道:“我是说着玩儿的!其实我也就是舍不得马鞭。好吧!我向先生讨好了。”
她道:
“不!别向他讨!”
勒乐寻思道:这下子你跑不了啦!他于是成竹在胸,抓住她的把柄,一面朝外走,一面低声重复,照老习惯,嘴里发出微微的嘘嘘声:
“就这么着!再说吧!再说吧!”(李译)
是那个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托,去订购木腿的;这给他多接近艾玛的机会。他对她谈起巴黎摊贩新摆出来的廉价货、千奇百怪的妇女用品,表现出一片好意,却从不开口讨钱。艾玛看到自己的爱好容易得到满足,也就放松了自己。这样,听说卢昂雨伞店有一根非常漂亮的马鞭,她想买来送给罗多夫。过了一个星期,勒合先生就把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
但是第二天,他到她家里来,带来了一些发票,共计两百七十法郎,零头不算在内。艾玛拿不出钱来,非常尴尬:写字台的抽屉都是空的。还欠勒斯蒂布杜瓦半个月的工钱,女佣半年的工资,以及其他债务,而包法利正急着等德罗泽雷先生送诊费来。他每年按照惯例,总是在六月底圣·彼得节前付清账目的。
起初,她总算把勒合打发走了。后来,他却不耐烦起来,说是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现款,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货物全都拿走。
“唉!那就拿走吧!”艾玛说。
“嗨!这是说着玩的!”他改口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根马鞭。那么,我去向先生要钱吧!”
“不!不要找他!”她说。“啊!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合心里想。
他相信自己有所发现,就走了出去,嘴里习惯地轻轻吹着口哨,并且低声重复说:
“得了!我们瞧吧!我们瞧吧!”(许译)
除去银头镀金马鞭之外,罗道耳弗还收下一颗印章,上面刻着这句格言:“心心相印”。另外还有一条围巾料子,最后还有一只雪茄匣,和子爵的雪茄匣一般模样,查理先前在路上捡到的,爱玛还保存着。不过这些礼物使他难堪,有几件就谢绝了,她一坚持,罗道耳弗结局收是收了,不过嫌她盛气凌人,过分强人所难。(李译)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多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 ,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他拒绝了好几件;她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许译)
“可是人要是穷呀,铳把子不会镶银!”
她指着布勒时钟,继续道:
“也不会买镶介壳的钟!也不会给马鞭来一串镀金的银叫子!”
她摸着这些银叫子。“也不会给他表上来一串小玩艺链子!嗐!他什么也不缺!屋里还有一顶酒橱;因为你爱你自己,你过舒服日子,你有一所庄园、几处田庄、几座树林;你骑马打猎,你远游巴黎……单单就是这个……”
她抓起壁炉上的袖口纽扣,喊道:
“这顶小的小玩艺儿,就能变出钱来!……嗐!我不要你的!留着好了。”
她拿两个纽扣丢得老远,小金链碰在墙上,断了。(李译)
“要是你真没有钱,你的枪托上就不会镶嵌银丝!你也不会买珍珠贝壳装饰的座钟!”她指着布尔的座钟继续说,“更不会给马鞭接上镀金的银哨子——(她动手摸摸银哨)——当然不会在金表上挂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么也不缺!甚至卧房里还有一个放酒瓶、酒杯的柜子;因为你不肯亏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产,树林;你去围场打猎,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这小玩艺儿,”她拿起壁炉上的衬衫纽扣来,高声说,“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值好多钱呵!⋯⋯啊!我并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吧!”(许译)
艾玛送给罗多夫的礼物中,除了一条马鞭,还有一只雪茄烟匣,是夏尔在侯爵舞会后捡到的。当时他拿马鞭抽了小马,发现烟匣子,见猎心喜,收进了口袋。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夏尔不会抽烟却非要抽,粗鄙,惹得艾玛心烦,又惹得读者哭笑不得。于是烟匣被艾玛偷偷藏起来,既省得看丈夫的蠢样子,也能时不时取出嗅嗅,作为重温旧梦的材料。
罗多夫后来成了子爵幻想的投射,连他头发上发油的香味都让艾玛陷入舞会的回忆。因为曾见过罗多夫抽雪茄,艾玛后来将烟匣作为礼物,转赠给了他。在艾玛的葬礼后,罗多夫叼着雪茄与夏尔交谈。
在《情感教育》中,女元帅同样送过弗雷德里克一只雪茄烟盒,而“这种体贴起初令他陶醉,不久在他看来就平平常常了”(李译为“这些逢迎的举动起初他以为可爱,不久视同当然”,有一些区别)。
他们上到狄布尔镇高坡,眼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噙着雪茄笑。爱玛自以为认出了里面有子爵;她扭回头看,仅仅望见天边人头或高或低,依照奔驰快慢,起伏无定而已。(李译)
他们到了蒂布镇坡上,忽然后面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口里叼着雪茄,笑着跑了过去。艾玛相信她认出了子爵,等她转过头去看时,却只见远处的人头,随着马跑的节奏快慢而高低起伏了。(许译)
查理最后查看一眼马具,发现马腿之间,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起一只雪茄匣,绿绸镶边,当中家徽,好像大户人家马车的车门一样。
他说:“里头还有两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饭后用。”
她问道:
“瞎说,你吸烟吗?”
“有时候,也看机会。”
他拿拾来的东西放进衣袋,抽打小马 [2]。(李译)
但在夏尔最后再查看一下马具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两条马腿之间。他捡起来一看,是个雪茄烟匣,边上镶着绿色绸子,当中有个家徽,像贵族之家的马车门上的一样。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呢。”他说,“那正好今天晚餐后吸。”
“你怎么吸起烟来了?”她问道。
“只是偶尔有机会的时候才吸。”
他把捡到的烟匣子放进衣服口袋里,又用鞭子抽起小马来。(许译)
女仆整理卧室时,他们来到厨房取暖。查理开始吸烟。他伸长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烟,闪开一回。她显出鄙夷的样子道:
“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跟前,喝了一口冷水。爱玛抓起雪茄匣,顺手丢进碗橱。(李译)
收拾卧房的时候,他们到厨房来取暖。夏尔吸起烟来。他伸出嘴唇来吸,不断地吐痰,吐一口烟,就往后一仰。
“你要自找苦吃吗?”她带着蔑视的神气说。
他就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前,喝了一杯冷水。艾玛抓起烟匣子,赶快扔到碗橱里去。(许译)
查理不在家,她常常走到碗橱跟前,取出绿绸雪茄匣,她先前丢在叠好的饭巾一类东西当中。
她看了又看,开了又开,甚至还闻了闻衬里的味道:一种杂有美女樱与烟草的味道。是谁的?……子爵的。说不定是他的情妇用红木绷子绣出来,作为纪念送他的。绷子是一件细巧物件,藏起来不给人看,绣的人满腹心事,轻柔的发鬟搭在上面,一绣就好几小时,爱情的气息透过绣花底布上的针眼,每一针扎下去,不是扎下希望,便是扎下了回忆:这些交错的丝线,只是同一缄默的热情的延续。绣成了,有一天早晨,子爵带走,放在宽炉台上,花瓶和彭巴杜尔式座钟之间。他们这时候谈些什么?她在道特。他呀,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个什么样子?名气多大!她为解闷,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它们像礼拜堂的钟声一样在耳边响,就连她的生发油瓶商标,也成了巴黎的化身,灼烁耀眼。(李译)
夏尔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走到碗橱前,从折叠好的餐巾中,拿出那个绿绸雪茄烟匣来。
她瞧着烟匣,把它打开,闻闻衬里的味道,闻到的是马鞭草香精加烟味。这是谁的?……是子爵的吧。说不定还是一个情妇送给他的礼物呢。这是在一个红木棚架上绣出来的,情妇把绷架当宝贝似的珍藏起来,生怕人家发现,她在这上面花了多少时间啊!轻柔的卷发吊在绷架上,吊的是刺绣人的重重心事。爱情的气息浸透了绣花底布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扎下的不是希望,就是回忆,这些纵横交错的丝线,不过是在默默无言、不绝如缕地诉说着情人的心而已。然后,一天早上,子爵把烟匣带走了。当烟匣放在宽阔的壁炉框上,放在花瓶和蓬巴杜风格的座钟之间时,它听见子爵说过些什么话呢?现在,她在托特。他呢,他在巴黎,多么遥远!巴黎是什么样子?名声大得无法衡量!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自得其乐;这个名字在她听来有如嘹亮的教堂钟声,印在香脂瓶的标签上也闪闪发光。(许译)
天已薄暮,落日穿过树枝,照花她的眼睛。周围或远或近,有些亮点在树叶当中或者地面晃来晃去,好像蜂鸟飞翔,抖落羽毛。一片幽静,树木像有香气散到外头。她觉得心又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她听见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叫喊,一种拉长的声音,从树林外面别的丘陵传出,她静静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与她激动的神经的最后震颤交织在一起。断了一根络绳,罗道耳弗噙着雪茄,拿小刀修理。(李译)
黄昏的暝色降落了,天边的夕阳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叶上,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到处一片寂静,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汹涌的河流。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声。她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融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罗多夫却叼着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许译)
除去银头镀金马鞭之外,罗道耳弗还收下一颗印章,上面刻着这句格言:“心心相印”。另外还有一条围巾料子,最后还有一只雪茄匣,和子爵的雪茄匣一般模样,查理先前在路上捡到的,爱玛还保存着。不过这些礼物使他难堪,有几件就谢绝了,她一坚持,罗道耳弗结局收是收了,不过嫌她盛气凌人,过分强人所难。(李译)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多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 [3] ,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他拒绝了好几件;她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许译)
他靠住桌子,边说,边嚼他的雪茄;查理坐在她爱过的这张脸对面,出神遐想。他觉得像又见到她的什么东西一样。实在意想不到。他真想做罗道耳弗。(李译)
罗多夫坐在夏尔对面,胳膊肘放在桌上,一边嚼雪茄烟 [4],一边聊天;夏尔面对着这张她爱过的脸孔,茫然若失,浮想联翩。他似乎又见到了她的一部分。说来令人叫绝,他恨不得自己是罗多夫才好。(许译)
一枚刻着意大利文“心心相印”(Amor nel cor)的印章,是艾玛送给罗多夫的另一件礼物。当时的法国人谈到图章,“总要加上‘独特的’”。
印章的故事较为简单,不大能算作一个完整主题,姑且只作半个。但印章与马鞭、雪茄烟匣是彼此关联的,曾在罗多夫收到礼物的章节交织在一起。其结局也最早显现。
罗多夫在收到它以后,很快就拿它写了封虚情假意的分手信,然后他甩了艾玛。伴随着这封分手信,还有他送给艾玛的礼物:一篮杏子。
如果朱利安巴恩斯没有骗我,科女士也送过福楼拜一枚印章。但他在 1852 年 1 月写给科女士的 信 中说,他之所以没把某枚戒指给她,是因为他正在把戒指用作印章。等他把甲虫形状的印章做好,就会把戒指寄还过去。这是一份礼物吗?
除去银头镀金马鞭之外,罗道耳弗还收下一颗印章,上面刻着这句格言:“心心相印”。另外还有一条围巾料子,最后还有一只雪茄匣,和子爵的雪茄匣一般模样,查理先前在路上捡到的,爱玛还保存着。不过这些礼物使他难堪,有几件就谢绝了,她一坚持,罗道耳弗结局收是收了,不过嫌她盛气凌人,过分强人所难。(李译)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多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 ,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他拒绝了好几件;她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许译)
罗道耳弗于是倒了一杯水,沾湿手指,在半空丢下一大滴水,冲淡一个地方的墨水。随后,他找印章封信,摸到的印章偏偏就是那颗“心心相印”。
“这不很协调……啊!算啦!有什么关系!”(李译)
于是,罗多夫在杯子里倒了一点水,沾湿了他的手指头,让一大滴水从手指头滴到信纸上,使墨水字变得模糊。然后,他又去找印章盖信,偏偏找到的是那颗“真心相爱”的图章。
“这不大对头……啊!管它呢!没关系!”(许译)
“今年我们还是吃不到杏子(abricots)”,不知这句话庸见在哪儿。福楼拜在书信中所说,写作就是摘杏子,这种观点倒是新奇。“我脑子里酝酿着我希冀的写作方式和优美语言。当我认为已经摘下杏子时,我不会拒绝卖掉杏子,杏子若鲜美,我也不会拒绝别人鼓掌。——在此之前,我不愿欺骗读者。就这么回事。”我们知道福楼拜的杏子很鲜美,但这跟接下去要讲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艾玛送过罗多夫雪茄烟匣,送过印章,零零散散,那么多礼物,那么罗多夫可曾回礼?在他差人送最后一封分手信时,我们可以发现,他的确还是送的——根据不同的季节,他会送艾玛水果或者野味。他通常会用篮子装某种食物,把信放在篮子底下,篮子上盖几片葡萄叶,然后打发一个小厮,送去艾玛。在罗多夫的手里,是食物,变成了礼物、信物,变成了分手的道具。
随罗多夫最后一封分手信送出的就是一篮杏子。但在第一部中,包法利家的新居花园里,本就种了累累的杏树。不消说,这杏子也是半个小主题,有始有终。罗多夫送的杏子,后来被夏尔吃了,他连连称赞,要艾玛也尝尝看,艾玛轻轻推开,甚至跳将起来。紧接着她认出了罗多夫离开的马车,昏倒在地。郝麦问夏尔怎么回事,夏尔回答,她在吃杏子,忽然发病了。郝麦又开始他那一套科学分析。
第二天,罗道耳弗起床(下午两点左右:他睡迟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信放在尽底,盖上几片葡萄叶,马上吩咐犁地的吉拉尔,小心在意,送给包法利夫人。他平日就是用这个方法和她通信的,依照季节,送她水果或者打猎得来的野味。他说:
“她要是问起我的消息,你就回答,我出远门去了。篮子一定要当面交给本人……去吧,当心!”
吉拉尔穿上新工人服,拿手帕兜住杏子挽了一个结,蹬起他的铁钉大木底皮鞋,迈开大步,从容不迫,去了永镇。
他来到包法利夫人家,见她正和全福在厨房桌子上料理一包要洗的东西。伙计说:
“这是我们主人送您的东西。”
她惶惑了,一面在衣袋摸零钱,一面瞪圆眼睛打量农夫,同时他纳罕这么一件礼物怎会使人那样感动,望定了她,也在吃惊。他终于走了。全福还在身边。爱玛憋不住了,跑进厅房,模样像要去放杏子。她倒翻篮子,抓去叶子,找到书信,拆开了,好像背后起了大火一样,爱玛惊惶失措,朝她的卧室逃跑。
……
杏子散在摆设架上,全福又全收到篮子里。查理没有注意太太脸红,叫她端过篮子,拿起一个咬着,还说:
“啊!好吃极啦!来,尝尝。”
他递篮子给她,她轻轻推开了。他一连在她鼻子底下递了几回,说道:
“闻闻看:真香!”
她跳起来道:
“我出不来气!”
可是她使劲一挣,这阵痉挛也就过去了。她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神经作怪!坐下吧,吃你的!”
因为她就怕他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
查理听话,又坐下来了。他把杏核吐在手心,再搁到他的盘子里。
……
郝麦于是问起发病的原委。查理回答,她正吃杏子,病就突然发作了。药剂师道:
“怪事!……不过也很可能就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对某种气味,生来非常敏感!就病理学和生理学而言,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有趣题目。教士懂得香味的重要性,举行仪式,总要掺和香料。这也就是麻醉智力,使人入迷而已,其实,女性比男性脆弱,收效也并不难。有人引证,妇女闻见烧过的鹿角气味、新鲜面包气味……就晕了过去。”(李译)
第二天,罗多夫下午两点钟起床(因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他把信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盖了几片葡萄叶,马上打发犁地的长工吉拉尔小心在意地送去给包法利夫人。他总是用这个办法和她联系,根据不同的季节,给她送水果或者野味。
“要是她问到我,”他说,“你就说我出门去了。篮子一定要亲手交给她本人……去吧。小心点!”
吉拉尔穿上了新工装,用手帕包住杏子,还打了一个结,换上他的木底大钉鞋,迈开沉重的大步子,从容不迫地走上了去荣镇的路。
包法利夫人在他走到的时候,正向费莉西交代放在厨房桌子上的一包要洗的衣物。
“这是,”长工说,“我们主人送的。”
她有不祥的预感,一面在衣袋里找零钱,一面用惊慌失措的眼色看着乡下人,乡下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的礼物怎么会使人感情激动。他到底走了。费莉西还在那里。艾玛再也憋不住,就跑到厅子里去,似乎是要把杏子放下;她把篮子倒空,把叶子分开,找到了信,把信拆开,仿佛背后有烈火烧身一般,大惊失色地跑上卧室去。
……
费莉西把架子上的杏子放回到篮子里去,夏尔要她拿过来,也没注意他太太的脸红了,拿起一个杏子就咬。
“啊!好吃极了!”他说,“来,尝尝看。”
他把篮子送过去,她轻轻地推开了。
“闻闻看,多香啊!”他把篮子送到她鼻子底下,一连送了几回,还这样说。
“我闷死了!”她跳起来叫道。
但她努力控制自己,胸口感到的抽紧就过去了。
“这不要紧!”她接着说,“这不要紧!是神经紧张!你坐你的,吃你的吧!”
因为她怕人家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
夏尔听她的话,又坐下来,把杏核吐在手上,再放到盘子里。
……
于是奥默问起病是怎样发的。夏尔答道:她正在吃杏子,突然一下就发病了。
“这真少见!……”药剂师接着说,“不过也很可能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生来就对某些气味敏感!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无论从病理学或从生理学观点来看,都值得研究。神甫都懂得这个问题重要,所以举行宗教仪式总要烧香。这就可以使人麻木不仁,精神恍惚,尤其是对脆弱的女人,比对男人还更容易起作用。比方说,有的女人闻到烧蜗牛角或者烤软面包的味道,就会晕倒……”(许译)
除了大量赠送罗多夫礼物,艾玛也曾在第二部时送给过莱昂一件礼物,一条毛毯,白底绿叶,像动森里的东西。类似送给罗多夫的印章,毛毯只出场两段,属于半个小主题。
到第三部艾玛与莱昂再见时,这条毛毯被用于撒谎和欺骗。莱昂因此取得了通奸的突破性进展。而且在他的谎言之中,毛毯被捏造成某种类似“裹尸布”的存在。两人之间的爱情到此为止,只剩欲望。莱昂不再是当初的实习生,艾玛也已经成为一名荡妇。
一天黄昏,赖昂回来,发现屋里有一条呢绒毯子,白底,树叶图案。他喊郝麦太太、郝麦先生、朱斯丹、小孩子、女厨子;他告诉他的老板;人人想见识见识这条毯子;医生太太为什么送文书礼物?未免出奇;大家断定她是他的相好。(李译)
一天晚上,莱昂回到房里,发现了一条浅色底上印着绿叶的毛毯。他喊奥默太太、奥默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和厨娘来看,他甚至告诉了他的老板,大家都想看看这条毯子。为什么医生太太要送实习生这份厚礼呢?这显得不合常规,于是大家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情人”。(许译)
爱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抱怨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偏偏不死;真是可惜!死了的话,她现在也就不至于再受罪了。赖昂马上就说,他羡慕坟墓的宁静,甚至有一晚,他立遗嘱,要人埋他时用她送他的那条有绒道道的漂亮脚毯裹他。他们未尝不希望自己曾经这样生活,所以如今做出一种理想的安排,补充到过去的生活中去。再说,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永远拉长感情。
但是听到关于脚毯的鬼话,她问道: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爱您啊!”
赖昂一面庆幸自己跳过难关,一面乜斜着眼睛,观察她的脸色。(李译)
艾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头,埋怨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多么倒霉!一死,她现在就可以不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他也羡慕“坟墓中的安静”,有一天晚上,他甚至立下了遗嘱,埋葬的时候,要把她送他的那床条纹毛毯盖在身上,因为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妨和对方的遗物同穴。哪里晓得:语言是一架压延机,感情也被拉得越来越长了。
但是听到他捏造的毛毯事件,她问道: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
“因为我爱你呀!”
莱昂心中暗喜,总算跨过了这一道难关,于是斜着眼睛看她的脸。(许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