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把《公民凯恩》当成什么深刻的电影,但我觉得这部电影的特点是肤浅。它没有什么深度可言。“玫瑰花蕾”,那是非常好懂的东西,不需要那么多记者去调查,去层层解剖。凯恩像军师一样的合伙人解释得很清楚:
有些事你以为人不会记住,但他就是会记得。就拿我来说吧。那是在 1896 年,我坐渡轮去泽西岛,正好另一艘船驶进来。那船上有个姑娘,穿着白裙子,打着白阳伞。她站在那里,我只看了她一眼,她根本没看到我。但从那以后,几乎每个月我都会想起她。
凯恩八岁时玩的雪橇,如同始于童年、终其一生的执念,或者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生命中稍纵即逝的美好。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电影讲的就是一个年轻美国人堕落的故事,他年少有为、功成名就、予取予求,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然后背弃年轻时的进步思想,最终沦为一个资产阶级遗老,专断、粗暴,一无所有。
成功、堕落、孤独、致命的激情,类似的故事曾经被写过一百遍,直到二十一世纪的《社交网络》,世界也还在重复这一套创业叙事。然而再早两个世纪,福楼拜就质疑过所谓“进步思想”。奥逊威尔斯远不如他。
《公民凯恩》的魅力在于,它总结了技术,形成技艺。这就是电影技艺的分水岭,有声电影诞生初期经验的总结,只有看过大量不同时代的作品,才能大致体会到特效发展、声音处理、摄影风格、线性叙事的变化,才能知道奥逊威尔斯剧组的厉害之处。
当然,具体到什么深焦摄影,其中门道我也说不上来(我的基础理解是,画面从前景到背景,所有的景物,无论远近,全部入焦。再通过调度,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特定位置)。但我总是想起,特吕弗在电影院偷偷撕下凯恩的海报。喜欢电影的人会对凯恩和对金刚、星战一样有感情。
据说,电影的镜头都是在摄影棚内拍的(相反,同时期罗西里尼等意大利人很抗拒摄影棚),其中约有半数隐藏着无缝衔接的视觉特效,但我看不太出来。我只看见它像个侦探片,我看不清侦探记者的脸,因为不是逆光就是背面,像黑色电影;我看见故事从结局开始,最终回到开头,是我喜欢的万物归环;我看到婚姻在早餐时间瓦解。
哪怕它只有一百多万美元票房。哪怕在四十年代,美国观众更喜欢“北非谍影”“乱世佳人”。影评人喜欢它,行业需要它,1941 年奥斯卡给它九项提名,可惜,最后只拿到最佳原创剧本奖,这是奥逊威尔斯一生中唯一一次拿奥斯卡,结果还产生了一些纠纷;约翰福特的《青山翠谷》赢得了最佳影片在内的五个奖项,但如今知名度远不如前者。青史留名的是凯恩。我总是想起,他面对灾难一样的歌剧《萨朗波》,用力鼓掌、阴魂不散的画面。
我看《公民凯恩》的时候,正好是 2010 年,《社交网络》问世的时间。我刚开始关心电影,开始视自己为一名影迷,像每一位有志于阅片无数的年轻人那样,在短时间内疯狂补看影史经典,迅速建立起自己的迷影世界观。
我也开始关心奥斯卡,跟着提名追逐电影。提名公布后的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在家下电影,小水管里满满的盗版资源。把它们装进 MP4,带去学校,熬到深夜,躲被窝看。印象中,除了《社交网络》,我连续看了《国王的演讲》《127 小时》《黑天鹅》《盗梦空间》《玩具总动员 3》《蓝色情人节》《驯龙高手》八部提名电影。
以我当时的鉴赏口味以及评奖立意,倾向于《社交网络》拿一个最佳。它在其中光彩独特,令人耳目一新。它是一部台词电影,在我的价值观里总是低人一等,不如视觉电影;但搭配剪辑,把人物敲键盘表现得像抢银行;题材也很新颖,有时代感,虽说内核不新鲜,只是把脸书当框,里面装的还是忠诚与背叛之类的母题。
艾伦索金认为这是一部法庭剧;而大卫芬奇告诉演员牢记,在任何场景中,任何说话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这是《罗生门》的隐含思路,打动我们的正是那些坚持己见、不承认错误的角色。
相比之下,《国王的演讲》有一些保守;《127 小时》很棒,但是花里胡哨;《黑天鹅》表现精神分裂的部分太过陈腐。总的来说,这些电影都呈现出一种“好的平庸”“正确的平庸”,这就是 2010 年的奥斯卡。《盗梦空间》和《玩具总动员》都很不错,应该另外给这类电影开辟一些新奖项。
五年以来,我再也没有看过奥斯卡直播,也再没有重新看过《社交网络》。但对这部影片,却依然保有一些回忆,我记得其中性感的气质。有人说它是我们当代的《公民凯恩》,我觉得谈不上。曾经那种肤浅又充满凝重生命力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快速、轻盈的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