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杂文《极端体验》开头,引述了一则唐传奇故事。说一个书生,自比李白,遂号李赤。一天春日融融,李赤和朋友出城郊游,倏忽不见人影。朋友寻到李赤时,他正头朝下、脚朝上,倒栽在粪桶之中。后来两人一起吃饭,李赤又不见了。朋友沉着地去厕所找他,只见他已然气绝。结合原先一些迹象,恐是李赤鬼迷心窍,被一个“妇人”蛊惑,所以像个跳水运动员,主动扎进粪桶。
文中说此故事来自《酉阳杂俎》,但段成式其实没有记载李赤的传奇。类似的人物、情节,可见于另一本唐代志怪小说,专记“世事之独异”的 [[《独异志》]]。宋人编的大型类书《广记》,选用的就是后者版本。
貞元中,吳郡進士李赤者,與趙敏之相同遊閩。行及衢之信安,去縣三十里,宿於館廳。宵分,忽有一婦人入庭中。赤於睡中蹶起下階,與之揖讓。良久即上廳,開篋取紙筆,作一書與其親,云:「某為郭氏所選為婿。」詞旨重疊,訖,乃封於篋中。復下庭,婦人抽其巾縊之。敏之走出大叫,婦人乃收巾而走。及視其書,如赤夢中所為。明日,又偕行。南次建中驛,白晝又失赤。敏之即遽往廁,見赤坐於床,大怒敏之曰:「方當禮謝,為爾所驚。」浹日至閩,屬寮有與赤遊舊者,設宴飲次,又失赤。敏之疾索於廁,見赤僵仆於地,氣已絕矣。
不难发现,这则短文主讲“厕鬼”。这种鬼怪在六朝志怪小说中就有。比如《甄异录》:“庾亮镇荆州,亮登厕,忽见厕中一物,如方相,两眼尽赤,身有光耀,渐渐从土中出……”再比如《幽明录》:“阮德如,尝于厕见一鬼,长丈余,色黑而眼大,著白单衣,平上帻,去之咫尺……”
到中唐,柳宗元又写《李赤传》,情节大抵相似:李赤见妇人,被勒脖子,他就像玩游戏,一边配合,一边伸舌;李赤写遗书;李赤两次不见,友人都是在厕所找到他;最后李赤掉进厕所,死。
柳的版本更加惊世骇俗。他的李赤抱着粪桶,诡异地笑,眼睛往里头探,仿佛就要钻进去。被友人拽回,他还大怒,说他在殿堂中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新妻子,而殿堂就在厕所里,“堂宇之饰,宏大富丽,椒兰之气,油然而起”,犹如仙境,反而人世间才像粪坑。
李赤,江湖浪人也。嘗曰:「吾善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遊宣州,州人館之。其友與俱遊者有姻焉。間累日,乃從之館。赤方與婦人言,其友戲之。赤曰:「是媒我也,吾將娶乎是。」友大駭,曰:「足下妻固無恙,太夫人在堂,安得有是?豈狂易病惑耶?」取絳雪餌之,赤不肯。有間,婦人至,又與赤言。即取巾經其脰,赤兩手助之,舌盡出。其友號而救之,婦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法無道,吾將從吾妻,汝何為者?」
赤乃就牖間為書,輾而圓封之。又為書,博而封之。訖,如廁久,其友從之,見赤軒廁抱甕,詭笑而倒視,勢且下入。乃倒曳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無有,堂宇之飾,宏大富麗,椒蘭之氣,油然而起。顧視汝之世猶溷廁也,而吾妻之居,與帝居鈞天、清都無以異,若何苦余至此哉?」然後其友知赤之所遭,乃廁鬼也。聚僕謀曰: 「亟去是廁。」遂行宿三十里。夜,赤又如廁久,從之,且復入矣。持出,洗其汙,眾環之以至旦。去抵他縣,縣之吏方宴,赤拜揖跪起無異者。酒行,友未及言,飲已而顧赤,則已去矣。走從之,赤入廁,舉其床捍門,門堅不可入,其友叫且言之。眾發牆以入,赤之面陷不潔者半矣。又出洗之。縣之吏更召巫師善咒術者守赤,赤自若也。
夜半,守者怠,皆睡。及覺,更呼而求之,見其足於廁外,赤死久矣,獨得屍歸其家。取其所封書讀之,蓋與其母妻訣,其言辭猶人也。
柳先生曰:李赤之傳不誣矣。是其病心而為是耶?抑故有廁鬼也?赤之名聞江湖間,其始為士,無以異於人也。一惑於怪,而所為若是,乃反以世為溷,溷為帝居清都,其屬意明白。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與向背決不為赤者,幾何人耶?反修而身,無以欲利好惡遷其神而不返,則幸耳,又何暇赤之笑哉?
从说书的角度看,《李赤传》有不少小创新:
一,“妇人”的形象不同,更早的版本是半夜出现,让李赤从是睡梦中醒来,柳宗元版本更长、更新,反而没花什么心思描写“妇人”,淡化了鬼神色彩;
二,两个故事中李赤写信的时机也不同。陆宗元的李赤是在窒息游戏后,另一个李赤是在游戏前;
三,柳宗元在文章最后说,李赤写的是遗书,与他妻子、母亲诀别,措辞和常人无异,这是描写人。另一个李赤只是说他被郭氏选作了夫婿,留下遗书,更像是被鬼带走,这是描写鬼。
柳的版本在人心之事上,更富于传奇色彩。他花了很大篇幅写了李赤对厕所的迷恋。但在鬼神上,反而做了一些细节削减。他也试图从故事中发掘一些道理,所以说:李赤被迷惑,才变成这个样子,其他人也有可能这样,神魂颠倒,是非不分,到死也不醒悟,所以应该以此为鉴,修身养性,不要为了“欲利好恶”迷失,不然也没资格嘲笑李赤。
这里相当有趣的一点是,柳宗元没有唾弃李赤,或者说,没有用世俗的眼光去给他定罪。小波同志虽为现代人,也说尊重李赤的爱好,尊重他喜欢极端的体验,但这更接近一种调侃。他认为爱钻粪桶,就类似美国某些俱乐部中特地给口袋露出半截黄手绢的人,这群人喜欢黄金浴,也就是屎尿淋头。
反而是柳宗元这个古人,没有对李赤倒错的、脱离常规的、疯子一样的行为,加以褒贬、讽喻,而是平添了更多李赤的心理和思维,从中透露出一丝现代气息。他发现此人“以世为溷,溷为帝居清都”,颇为感慨。当代文学对待疯子的态度、对待失败者的态度,仿佛露出了一点端倪。
文中的李赤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曾做《姑孰十咏》,被收入全唐诗。他也算个狂热的诗人,不仅自比李白,还要把作品混入李白诗集。我对唐诗没有研究,此人作品,我也说不上好坏。但苏轼对其评价不佳。苏轼曾路过姑孰县,偶然读到当地所引的“李白十咏”,“疑其语浅陋”,判断为伪作,后又听到一些说法,说这些诗歌出自李赤,证实了他的猜想。
過姑孰堂下,讀李白《十詠》,疑其語淺陋。見孫邈,雲聞之王安國,此乃李赤詩,秘閣下有赤集,此詩在焉,白集中無此。赤見《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卒為廁鬼所惑而死。今觀此詩,止如此,而以比白,則其人心恙已久,非特廁鬼之罪。
读了柳宗元的文章后,苏轼悻悻于赝物,更觉得李赤写诗不过如此。此人自比李白,说明心里有毛病已经很久,跳粪坑不单是厕鬼的问题——这句判断,其实也道出了古今作者的区别,唐代志怪小说关心“厕鬼”,而柳宗元和现代文学更重视“心恙”。可惜最后李赤倒栽葱一样死在厕所,不管在哪个年代,实在欠缺一些美感,相比李白落水,是要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