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显而易见的,包法利一家从托特搬到永镇,是文学史上最为精心设计的一次搬家。艾玛从此堕落,经济的、性的堕落,从梦幻、虚幻向现实、丑陋转变。过程中,她丢失了许多东西。迷信地说,东西丢失就是一个个不祥预兆。
根据谷歌地图,从托特到永镇的原型里镇,全长三十六公里,如果途径坎康普瓦,步行需八个多小时,车程只要四十分钟,不过当时包法利一家是坐马车,估算大约要一两个小时。
搬家路上,一条简洁清晰的线索是神甫石膏像,它原本位于包法利夫妇的新居花园中。这一花园是很规矩的,呈长方形,有一个日晷、四个对称的花坛;构造也朴素,堪称简陋,只有两道土墙、一道荆棘篱笆,外面望见的是田野;日晷是青石板制的,座子是砖砌的;种植物轻装饰、重实用,有成行成方的果树、菜地,野蔷薇稀疏。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在一颗雪松底下,有那座神甫诵经的石膏像。
侯爵舞会回来的第二天,艾玛站在石像前,开始厌烦,“她的心也一样:一经富贵熏染,再也不肯褪色”,如此一年,“戴三角帽还在诵经的神甫的石膏像掉了右脚,甚至石膏也冻脱了皮,在神甫脸上留下了白癣”。
故事从第一部过渡到第二部后,包法利夫妇搬家离开托特,在去永镇的路上,“那座神甫的石膏像,因为颠簸得太厉害,从大车上掉了下来,在甘冈普瓦(现名坎康普瓦)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
花园长过于宽,夹在土墙当中,沿墙是果实累累的杏树,靠近田野,有一道荆棘篱笆隔开。当中是一个石座青石日晷。四畦瘦小野蔷薇,互相对称,环绕着一块较为实用的方菜地。院子深处云杉底下,有一座读祷告书的石膏堂长像。(李译)
花园不宽,呈长方形,两边有两道土墙,靠墙种了绿荫成行的杏树,走到尽头有一道荆棘篱笆,外面就是田野了。花园当中有一个青石板的日晷,座子是砖砌的;有四个对称的花坛,上面种了稀疏的野蔷薇,围着一方比野花更重要、更有用的菜地。紧靠花园里首,在一棵雪松底下,有一座神甫诵经的石膏像。(许译)
第二天,日子长悠悠的。她在她的小花园散步,在几条小径上走来走去,站在花畦前、贴墙的果树前、石膏神甫像前停一停。往日非常熟悉的这些东西,如今看在眼里却感到诧异。舞会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前天早晨和今天黄昏,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相隔如此遥远?渥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上,凿了一个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缝,一阵狂风暴雨,只一夜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她无可奈何,只得看开些,不过她的漂亮衣着甚至她的缎鞋,——拼花地板滑溜的蜡磨黄了鞋底,她都虔心虔意放入五斗柜。她的心也像它们一样,和财富有过接触之后,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东西。(李译)
第二天的日子真长!她在小花园里散步,在同一条小路上走来走去。在花坛前,靠墙的果树前,神甫的石膏像前,她站住了,简直不能相信,从前天天看着这些东西,怎么不厌烦!舞会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前天早晨和今天晚上,怎么相隔十万八千里啊!沃比萨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有时会造成山崩地裂一样。然而,她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虔诚地把她漂亮的衣裳放进五斗柜里,就连那双缎鞋给地板上打的蜡磨黄了的鞋底,她也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她的心也一样:一经富贵熏染,再也不肯褪色。(许译)
每逢晴天,她下楼来到花园。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一些银线花边,有些长线明晃晃的,从这一棵白菜挂到另一棵白菜。听不见鸟声,好像全在睡觉一样,草盖住沿墙的果树,葡萄藤仿佛一条大蛇,有了病,盘在墙檐底下。走近了,就见爬着多足的鼠妇。云杉底下,靠近篱笆,戴三角帽的堂长像掉了右脚,连石膏也冻脱了皮,脸上留下一些白癣,还在读他的祷告书。(李译)
天气好的时候,她就下楼到花园里去。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了银色的镂空花边,有些透明的银色长线把两棵白菜连起来了。鸟声也听不到,仿佛一切都在冬眠。墙边的果树上盖了草。葡萄藤像一条有病的大蛇躺在墙檐下,走近一看,那里有一串多足虫。靠近篱笆的雪松下,戴三角帽还在诵经的神甫的石膏像掉了右脚,甚至石膏也冻脱了皮,在神甫脸上留下了白癣。(许译)
查理愁眉不展:顾客不见上门。他不言不语,一坐好几小时,不是在他的诊室睡觉,就是看他的太太缝东西。他为了消遣,在家里学干粗活,甚至拿漆匠用剩下来的油漆,试着油漆阁楼。不过他真正操心的,是银钱事务。修葺道特的房屋,太太添置化妆品,还有搬家,三千多埃居嫁资,两年下来,全花光了。再说,从道特搬到永镇,东西不是损坏,就是遗失,还不算石膏堂长像,有一次车颠得太厉害,滚到大车底下,在甘冈普瓦的石路上摔碎了!(李译)
夏尔并不高兴:没有人来看病。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在诊室里睡觉,就是看太太缝衣服。为了消磨时间,他在家里干粗活,甚至试用漆匠剩下来的油漆给顶楼添上颜色。不过他最操心的,还是钱财大事。他花了那么多钱来修理托特的房屋,为夫人买化妆品,还有搬家,结果三千多金币的嫁资,在两年内就用完了。再说,从托特搬到荣镇,损坏了多少东西,又丢失了多少!还不算那座神甫的石膏像,因为颠簸得太厉害,从大车上掉了下来,在坎康布瓦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许译)
从托特搬到永镇,除了神甫石膏像摔碎,艾玛的猎犬也丢了。这是一只意大利种小母猎犬。是一位猎警经包法利医好肺炎后表示感谢,送给艾玛的。猎警是当时一种保护动物的职司,禁止人们违法行猎、损害田产。
艾玛很喜欢小狗,每每感到无趣,就带小狗散步,抱着它的头亲吻,和它倾诉,仿佛需要安慰的是狗。一人一狗,无话不谈,引出许多心事。在这段精巧的散步插曲中,它变得不仅仅是一只狗。艾玛既是在狗面前自言自语,也是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在福楼拜的书信里,我们发现他也曾对施夫人的狗如此倾诉。当他深陷情网,没有将这份感情同任何一位亲友诉说,而是带着施夫人的纽芬兰犬前去散步。杜刚说狗叫尼禄,龚古尔则说是萨勃。在滨海塞纳省特鲁维尔的沙地,他双膝跪地,抱住大狗,亲吻它,亲吻女主人刚刚用嘴唇触碰过的地方。然后对着小狗的耳朵窃窃私语,自己则泪流满面。尼禄,或者叫萨勃,第一个知道了他对施夫人的感情。
在侯爵舞会后,艾玛又有更多想说的话,她同包法利说,同猎犬说,还同钟摆和木柴说,她厌倦、不满,但是尚未堕落。可在搬家路上,狗还是丢了。他们花了一刻钟寻找,吹响口哨试图唤回小狗,未果。勒合当时同车,为了安慰艾玛,殷勤地讲了许多奇怪的故事,说某些狗会想方设法回到主人身边。他举出一些夸张的例子,比如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跑回巴黎,像是编出来骗人的。往后,他将会诱导艾玛掉入陷阱。
丢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情节,但紧接着艾玛与罗多夫在包法利家的私会,如果狗还在,那么事情将大有不同。
有一个猎警,害肺炎,经他医好,送了他太太一只意大利种小母猎犬;她带它散步,因为她有时候出去走走,独自待上一时,避免老看日久生厌的花园和尘土飞扬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林子、田边墙角的荒亭子附近。深沟乱草之中,有叶子锋利的高芦苇。
她先望望周围,看和她上次来,有没有什么变动,她又在原来地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荨麻一丛一丛环绕大石块,地衣一片一片沿着三个窗户。护窗板永远关闭,腐烂的木屑落满了生锈的铁档。她的思想起初漫无目的,忽来忽去,就像她的猎犬一样,在田野兜圈子,吠黄蝴蝶,追鼩鼱,咬小麦地边的野罂粟。随后,观念渐渐集中了,于是爱玛坐在草地,拿阳伞尖尖头轻轻刨土,向自己重复道: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结婚?”
她问自己,她有没有方法,在其他巧合的机会,邂逅另外一个男子。她试着想象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件、那种不同的生活、那个她不相识的丈夫。人人一定不如他。他想必漂亮、聪明、英俊、夺目,不用说,就像他们一样、她那些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人一样。她们如今在干什么?住在城里,市声喧杂,剧场一片音响,舞会灯火辉煌,她们过着心旷神怡的生活。可是她呀,生活好似天窗朝北的阁楼那样冷,而烦闷就像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她的心的每个角落。她想起发奖的日子,她走上讲台,接受她的小花冠。她梳着辫子,身穿白袍,脚上是开口黑毛线鞋,一副可爱模样;回到座位,男宾斜过身子向她致贺;满院车辆,大家在车门口同她话别,音乐教员挟着他的小提琴匣,边走,边打招呼。这一切都多远啊!多远啊!
她喊加里过来,抱在膝盖当中,摸着它的细长头,对它道:
“来,无忧无虑的东西,吻吻女主人。”
随后小狗慢悠悠打呵欠,她望着它忧郁的嘴脸,心软了,于是把它当成自己,好像安慰一个受苦人一样,大声同它说话。(李译)
有一个猎场看守人得了肺炎,被包法利医生治好了,就给夫人送来了一只意大利种的小猎狗;她带着小母狗散步,因为她有时也出去走走,有时也要孤独,以免眼睛老是看着这永远不变的花园,这尘土飞扬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树林,走到墙角边上一个荒凉的亭子,再往前走就是田野。在这深沟乱草当中,芦苇长长的叶子会割破人的皮肤。
她开始向周围一望,看看和上次来时,有没有什么不同。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还长在老地方,大石头周围长着一丛一丛的荨麻,三个窗子下面长满了大片的苔藓,窗板从来不开,腐烂的木屑沾满了窗子上生锈的铁栏杆。她的思想起初游移不定,随意乱转,就像她的小猎狗一样,在田野里兜圈子,跟着黄蝴蝶乱叫,追着猎物乱跑,或者咬麦地边上的野罂粟。后来,思想慢慢集中了,她坐在草地上,用阳伞的尖头一下又一下地拨开青草,翻来覆去地说: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呀?”
她心里寻思,如果机会凑巧,她本来是否有办法碰上另外一个男人;于是她就竭力想象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种和现在不同的生活,那个她无缘相识的丈夫。那个丈夫当然与众不同。他可能非常漂亮、聪明,高人一等,引人注目,就像她在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丈夫一样。她们现在干什么啦?住在城里,有热闹的街道、喧哗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过着喜笑颜开、心花怒放的生活。可是她呢,生活凄凉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顶楼,而烦闷却是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正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结网。她想起了结业典礼发奖的日子,她走上讲台去领奖,去戴上她的小花冠。她的头发梳成辫子,身上穿着白袍,脚下蹬着开口的斜纹薄呢鞋,样子非常斯文;当她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男宾们都欠身向她道贺;满院都是马车,有人在车门口向她告别,音乐教师走过她身边也和她打招呼,还夹着他的小提琴匣子。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多么遥远的过去!
她喊她的小猎狗嘉莉过来,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用手指抚摸它细长的头,对它说:
“来,亲亲你的女主人,你哪里知道世上还有忧愁啊!”
然后,她看到这条细长的小狗慢悠悠地打哈欠,仿佛露出了忧郁的神气,于是又怪自己对它太严,将心比心,高声同它说起话来,仿佛自己不该错怪了它,赶快安慰几句,将功补过似的。(许译)
有时候,爱玛拿他的编结汗衫的红边掖到背心底下,帮他打好领结,或者手套旧了,他还想戴,她给扔开了;她这样做,并非像他想的,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由于过分想着自己,由于嫌烦。有时候,她也同他谈谈她读过的东西,诸如一节小说、一出新戏,或者副页上刊登的上流社会逸闻;因为话说回来,查理到底是一个人,总有耳朵听,总有嘴唯唯诺诺。她对她的猎犬不就无话不讲!即使是对钟摆和壁炉的木柴,她也一样会讲的。(李译)
他穿衣时,艾玛有时把他羊毛衫的红边塞到背心底下去,帮他重新打好领带,把他舍不得丢掉的、褪了色的旧手套扔到一边;这一切并不是像他相信的那样是为他着想,而是为了她自己,她个人的好恶扩大到他身上,看到不顺眼的东西就恼火。有时,她也同他谈谈她读过的书,例如小说中的一段,新戏中的一出,或者报纸上登载的“上流社会”的趣闻轶事;因为,说到底,夏尔总是一个人,总有听话的耳朵,总有唯唯诺诺的嘴。她不是对她的小猎狗都讲过不少知心话吗?没有猎狗,她恐怕要对壁炉里的木柴和壁炉上的钟摆推心置腹了。(许译)
路上发生意外,车回来迟了;包法利夫人的猎犬,在田地迷失了。大家足喊 [1] 了一刻钟。伊韦尔甚至倒回了半古里路,时刻以为瞥见了,偏又不是;但是没有时间再找,非赶路不可。爱玛又是哭,又是生气,直抱怨查理不好。布商勒乐先生,凑巧同车,试着安慰她,举了许多例子:狗丢了,经过多年,又找到主人。他听人讲起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巴黎。还有一条狗,照直走了五十古里路,泅过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长毛狗,不见了十二年,有一天黄昏,他到城里用饭,狗在街头冷不防跳上他的后背。(李译)
一件意外的事使班车回来晚了:包法利夫人的狗在田野里不知去向。大家足足吹了一刻钟口哨,喊狗回来。伊韦尔甚至开了半古里倒车,总误以为看见狗了;但是不得不赶路呀。艾玛气得哭了,总怪夏尔倒霉。布贩子勒合先生和她同车,想法子安慰她,举了好多例子,说狗丢了几年之后,还认得它的旧主人。他听人说,有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外一条笔直走了五十古里,泅过了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鬈毛狗,丢失了十二年,一天晚上,他进城吃晚餐,不料忽然在街上碰见这条狗,它一下就跳到他的背上去了。(许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