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洸洋自恣,还很幽默,吸引了不少国外作家。1889 年,英国人翟理斯在台湾做外交官。任职期间,他翻译了许多中文典籍,其中就包括《庄子》。王尔德读了此书,惊为天人,很快写了篇书评,猛夸庄子,大笔一挥,就题为“一位中国智者”。
王尔德与庄子的确有共同语言,一个说“艺术无用”,一个说“无用之用”,其实是一个事。
几十年后,庄子的典故就开始被老外误传。博尔赫斯《阿喀琉斯和乌龟永恒的赛跑》一文,特别提到“中国梁代君王权杖的传说”,每位新君王可得到权杖的一半,权杖因君王更迭而缩短,但它始终存在着,疑为《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与秦始皇“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杂糅之误。
为什么博尔赫斯提到梁代君王?《史记》称:庄子者,蒙人也,名周。梁与蒙有一些渊源。南朝刘宋时,给《史记》作《集解》的裴骃,就引《汉书·地理志》说,蒙在梁国。但经史学家分析,蒙地实在宋国。
但是博尔赫斯弄错,还是他参考的材料弄错,我没法百分百保证。任何典故,也都有可能被这个人自由发挥,化为己用。比如他写,“克朗塔夫一战,挪威人威风扫地,高贵的国王召来诗人对他说……”,但历史上,国王正死于克朗塔夫。博尔赫斯不读史书?我并不这样认为。
1939 年,在另一篇散文《乌龟的变形》中,博尔赫斯再探古希腊大英雄与乌龟赛跑的悖论,又提到“一尺之棰”。这一次庄子出现在他自己的注释里,没有梁代君王也没有权杖,忠实于原文。他清晰地指出,这是中国诡辩家惠子的哲思,而且标注了出处——“翟理斯:《庄子》,一八八九年,第四百五十三页”。在博尔赫斯与费拉里的谈话录中,他口头证实了这一点,这个典故的的确确是从翟理斯的英译本中读来的。
另一个误传庄子典故的作家是卡尔维诺。在 [[《美国讲稿》之速度]] 一章,他假托古人,讲了一个庄周画蟹、而非梦蝶的故事——
庄子多才多艺,也是一位技巧精湛的画师。国王请他画一只螃蟹。庄子回答说需要五年的时间、一座乡间的住宅和十二名听差。五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动笔,说:“还需要五年。”国王应允。十年过去了,庄子拿起笔来,一挥而就,顷刻间画成了一只螃蟹,完美之极,前无古人。
但在与庄子有关的古籍中,见不到这个故事的原型。庄子画画厉害么?也从来没听说他有这样的才干。单纯被国王邀请倒是有据可依,[[《老子韩非列传》]] 和《庄子》外篇都有记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者厚币迎之,许以为宰相,但庄子不就,宁可做泥里的乌龟,曳尾涂中,贫贱自在。
核心的画画情节,反而有点像苏轼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即“胸有成竹”的出处。文与可姓文名同,与可是字,一位画竹名家,也是苏轼的好友。文与可画竹子,先是胸中有构思,再一挥而就,这一点与庄子画蟹重合。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 自蜩腹蛇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 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與可之教予如此。 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 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 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 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耶?」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 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
不过,苏轼的另一篇短文,《书蒲永升画后》,在情节上与庄子画蟹更为接近。文中讲到一个名为孙知微的画家,他画水,起初“不肯下笔”,一日“须臾而成”。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窪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於毫釐間耳。唐廣明中,處逸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後蜀人黃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始,知微欲於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墨甚急,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輪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 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餘年。近歲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二孫本意。自黃居窠兄弟、李懷袞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升輒嘻笑捨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余臨壽寧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髪為立。永升今老矣,畫益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時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畫水,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升同年而語也。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黃州臨臯亭西齋戲書。
但这也不算完全对得上,比如气度上,庄子胸有成竹,孙知微则是“仓皇入寺”,两个故事的内核是相反的,后者包含一种妙手偶得之的气氛,纵然结果相似,画画初衷也大有不同。
抛开古籍不谈,目前为止看到最为接近的原型,反倒是一篇英语课文。
据说出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初级中学课本《英语》第三册(至少已出现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外语室英语组编、人民教育出版社 1982 年 10 月第一版,P41-42),一个“国王请画家画马”的故事,但不知作者是谁、哪国人、有没有出处。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卡尔维诺作诺顿讲稿是 1985 年,这篇课文要更早。因此,庄子画蟹应该并非凭空捏造,大概率是在飘洋过海的路上,发生了一些奇妙的演变。
Long, long ago there lived a king. He loved horses. One day he asked an artist to draw him a beautiful horse. The artist said, “All right, but you must wait.” So the king waited. He waited and waited. At last, after a year he could not wait any longer. He went to see the artist himself. Quickly the artist brought out paper and a brush. In five minutes he finished drawing a very beautiful horse. The king was angry. “You can draw a good horse in five minutes, yet you kept me waiting for a year. Why?” “Come with me, please,” said the artist. They went to the artist’s workroom. There they saw piles and piles of paper. On every piece of paper was a picture of a horse.” It took me more than a year to learn to draw a beautiful horse in five minutes,” the artist s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