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作家是设计师,有的是说书人,也有的是戏剧家,或者说教家、活动家。
福楼拜是设计师型,他将小说视为建筑、诗歌、仪器与游戏。他精心设计了诸多主题。纳博科夫曾提醒学生,福楼拜作品中存在一个“马”的主题。比如,夏尔与艾玛(骑马登门、看见子爵骑马)、莱昂与艾玛(第一次对话以谈马起头、马车偷情)、罗多夫与艾玛(骑马幽会)。
然而,我当时读了三遍,却未曾察觉。可以说,这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主题。马匹、骑乘、马车、马蹄、马鞭……这些元素随处可见,却又难以捕捉其全貌。其中任何一项,都可深入探究。
马鞭主题无疑最为清晰。在我看来,它从属于“艾玛的礼物”主题。它与艾玛送给罗多夫的其他礼物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一主题的核心部分。
包法利丢了马鞭,艾玛陪他寻找。鞭子掉在小麦袋和墙壁间。艾玛弯腰去捡,夏尔也本能地伸手。一瞬间,她在他身下,他的胸口碰到了她的背。艾玛直起身,有些尴尬,把马鞭递给他。对他们这些乡下人而言,这细节不值一提。但对夏尔,与艾玛的这一刻亲近,却意义非凡。第二天,他就去了农场;此后,每周两三次,甚至更多。
后来与罗多夫幽会时,艾玛又用一条马鞭回应孩子的飞吻。后来,艾玛给莱昂送过一条毛毯,又将一条马鞭、一条披肩、雪茄烟匣和印章一同送给罗多夫,罗多夫亦有一篮杏子作为回礼。为此,她欠下勒乐的债务。为偿还债务,她向罗多夫借款,却遭到拒绝。艾玛因此恼怒,竟忘了那马鞭本是自己所赠之物。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几条马鞭可视为“同一条”。艾玛先赠予包法利,后又转赠罗多夫。赠予包法利的那条,艾玛主动收回;而送给罗多夫的,她却未能收回。
查理上楼,向卢欧老爹告辞,然后在走以前,又回到厅房。她站着朝花园望,额头贴住窗户。先前起风,吹倒园里的豆架。她转回身,问道:
“您找什么东西?”
他答道:
“对不住,我的鞭子。”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原来掉在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她伏到小麦口袋上。查理表示殷勤,连忙跑过去,也同样伸出胳膊,女孩子弯在底下,他觉出他的胸脯蹭到她的后背。她涨红了脸,立直了,朝后望,递鞭子 [1] 给他。
她听见头上有响声:原来是全福哄小白尔特,敲打玻璃窗。小孩子远远递了她一个吻;母亲的回答是摇摇鞭子把儿。
商人勒乐先生自告奋勇,接受木腿订货:这给他带来接近爱玛的机会。他同她谈起巴黎新出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态度非常谦和,从不开口要钱。爱玛一时一种喜好,因为容易得到满足,也就由它去了。例如鲁昂一家伞庄,有一条极其漂亮的马鞭,她直想买下来,送罗道耳弗。一星期后,勒乐先生就把马鞭放在她的桌子上。
但是第二天,他送过来一份账单,二百七十法郎,尾数不计。爱玛窘极了:只只抽屉是空的;他们还欠赖斯地布杜瓦半个月工资、女用人半年工资,有许多还不算计在内;包法利盼望德罗兹赖先生送钱,盼得两眼发直,因为他每年付清诊费,照例总在圣彼得节前后。
开头她总算把勒乐对付开了,可是后来他发急了,说是有人逼他,他缺现款,现款如果收不回一部分,她买下的货物,只好全部取走。爱玛道:
“取走好了!”
他回答道:“我是说着玩儿的!其实我也就是舍不得马鞭。好吧!我向先生讨好了。”
她道:
“不!别向他讨!”
勒乐寻思道:这下子你跑不了啦!他于是成竹在胸,抓住她的把柄,一面朝外走,一面低声重复,照老习惯,嘴里发出微微的嘘嘘声:
“就这么着!再说吧!再说吧!”
除去银头镀金马鞭之外,罗道耳弗还收下一颗印章,上面刻着这句格言:“心心相印”。另外还有一条围巾料子,最后还有一只雪茄匣,和子爵的雪茄匣一般模样 [2] ,查理先前在路上捡到的,爱玛还保存着。不过这些礼物使他难堪,有几件就谢绝了,她一坚持,罗道耳弗结局收是收了,不过嫌她盛气凌人,过分强人所难。
“可是人要是穷呀,铳把子不会镶银!”
她指着布勒时钟,继续道:
“也不会买镶介壳的钟!也不会给马鞭来一串镀金的银叫子!”
她摸着这些银叫子。“也不会给他表上来一串小玩艺链子!嗐!他什么也不缺!屋里还有一顶酒橱;因为你爱你自己,你过舒服日子,你有一所庄园、几处田庄、几座树林;你骑马打猎,你远游巴黎……单单就是这个……”
她抓起壁炉上的袖口纽扣,喊道:
“这顶小的小玩艺儿,就能变出钱来!……嗐!我不要你的!留着好了。”
她拿两个纽扣丢得老远,小金链碰在墙上,断了。
这只烟匣大有来头,是夏尔在侯爵舞会后捡到的。当时他拿一条马鞭抽了小马,发现烟匣子,见猎心喜,收进了口袋。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夏尔不会抽烟却非要抽,粗鄙,惹得艾玛心烦,又惹得读者哭笑不得。于是烟匣被艾玛偷偷藏起来,既省得看丈夫的蠢样子,也能时不时取出嗅嗅,作为重温旧梦的材料。
罗多夫后来成了子爵幻想的投射,连他头发上发油的香味都让艾玛陷入舞会的回忆。因为曾见过罗多夫抽雪茄,艾玛后来将烟匣作为礼物,转赠给了他。在艾玛的葬礼后,罗多夫叼着雪茄与夏尔交谈。
在《情感教育》中,女元帅同样送过弗雷德里克一只雪茄烟盒,而“这种体贴起初令他陶醉,不久在他看来就平平常常了”(李译为“这些逢迎的举动起初他以为可爱,不久视同当然”,有一些区别)。
他们上到狄布尔镇高坡,眼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噙着雪茄笑。爱玛自以为认出了里面有子爵;她扭回头看,仅仅望见天边人头或高或低,依照奔驰快慢,起伏无定而已。
查理最后查看一眼马具,发现马腿之间,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起一只雪茄匣,绿绸镶边,当中家徽,好像大户人家马车的车门一样。
他说:“里头还有两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饭后用。”
她问道:
“瞎说,你吸烟吗?”
“有时候,也看机会。”
他拿拾来的东西放进衣袋,抽打小马 [3]。
女仆整理卧室时,他们来到厨房取暖。查理开始吸烟。他伸长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烟,闪开一回。她显出鄙夷的样子道:
“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跟前,喝了一口冷水。爱玛抓起雪茄匣,顺手丢进碗橱。
查理不在家,她常常走到碗橱跟前,取出绿绸雪茄匣,她先前丢在叠好的饭巾一类东西当中。
她看了又看,开了又开,甚至还闻了闻衬里的味道:一种杂有美女樱与烟草的味道。是谁的?……子爵的。说不定是他的情妇用红木绷子绣出来,作为纪念送他的。绷子是一件细巧物件,藏起来不给人看,绣的人满腹心事,轻柔的发鬟搭在上面,一绣就好几小时,爱情的气息透过绣花底布上的针眼,每一针扎下去,不是扎下希望,便是扎下了回忆:这些交错的丝线,只是同一缄默的热情的延续。绣成了,有一天早晨,子爵带走,放在宽炉台上,花瓶和彭巴杜尔式座钟之间。他们这时候谈些什么?她在道特。他呀,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个什么样子?名气多大!她为解闷,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它们像礼拜堂的钟声一样在耳边响,就连她的生发油瓶商标,也成了巴黎的化身,灼烁耀眼。
天已薄暮,落日穿过树枝,照花她的眼睛。周围或远或近,有些亮点在树叶当中或者地面晃来晃去,好像蜂鸟飞翔,抖落羽毛。一片幽静,树木像有香气散到外头。她觉得心又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她听见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叫喊,一种拉长的声音,从树林外面别的丘陵传出,她静静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与她激动的神经的最后震颤交织在一起。断了一根络绳,罗道耳弗噙着雪茄,拿小刀修理。
[[艾玛的礼物#第二部第十二章,罗多夫收到礼物]]
他靠住桌子,边说,边嚼他的雪茄 [4];查理坐在她爱过的这张脸对面,出神遐想。他觉得像又见到她的什么东西一样。实在意想不到。他真想做罗道耳弗。
一枚刻着意大利文“心心相印”(Amor nel cor)的印章,是艾玛送给罗多夫的另一件礼物。当时的法国人谈到图章,“总要加上‘独特的’”。
印章的故事较为简单,不大能算作一个完整主题,姑且只作半个。但印章与马鞭、雪茄烟匣是彼此关联的,曾在罗多夫收到礼物的章节交织在一起。其结局也最早显现。
罗多夫在收到它以后,很快就拿它写了封虚情假意的分手信,然后他甩了艾玛。伴随着这封分手信,还有他送给艾玛的礼物:一篮杏子。
如果朱利安巴恩斯没有骗我,科女士也送过福楼拜一枚印章。但他在 1852 年 1 月写给科女士的 信 中说,他之所以没把某枚戒指给她,是因为他正在把戒指用作印章。等他把甲虫形状的印章做好,就会把戒指寄还过去。这是一份礼物吗?
印章也是少年福楼拜表达友谊神圣性的信物,是他珍视的宝物。他 11 岁时给老大哥舍瓦利耶写过一封 信,里面提到他叔叔的一个金匠学徒给他做了印章,上面刻着福楼拜和舍瓦利耶的名字,一上一下,大写字母。他在信的结尾说,“别在意那个印章,不,我发誓它什么意思都没有。”他越是强调“别在意”,就越是希望朋友注意到它。
同上。
罗道耳弗于是倒了一杯水,沾湿手指,在半空丢下一大滴水,冲淡一个地方的墨水。随后,他找印章封信,摸到的印章偏偏就是那颗“心心相印”。
“这不很协调……啊!算啦!有什么关系!”
艾玛的礼物送过那么多,一条马鞭、雪茄烟匣、印章,零零散散,那么罗多夫可曾回礼?在他差人送最后一封分手信时,我们可以发现,他的确还是送的——根据不同的季节,他会送艾玛水果或者野味。他通常会用篮子装某种食物,把信放在篮子底下,篮子上盖几片葡萄叶,然后打发一个小厮,送去艾玛。在罗多夫的手里,是食物,变成了礼物、信物,变成了分手的道具。
随罗多夫最后一封分手信送出的就是一篮杏子。但在第一部中,包法利家的新居花园里,本就种了累累的杏树。不消说,这杏子也是半个小主题,有始有终。罗多夫送的杏子,后来被夏尔吃了,他连连称赞,要艾玛也尝尝看,艾玛轻轻推开,甚至跳将起来。紧接着她认出了罗多夫离开的马车,昏倒在地。郝麦问夏尔怎么回事,夏尔回答,她在吃杏子,忽然发病了。郝麦又开始他那一套科学分析。
福楼拜在写《三故事》的时候,买过糖和杏子来做杏子酱。
第二天,罗道耳弗起床(下午两点左右:他睡迟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信放在尽底,盖上几片葡萄叶,马上吩咐犁地的吉拉尔,小心在意,送给包法利夫人。他平日就是用这个方法和她通信的,依照季节,送她水果或者打猎得来的野味。他说:
“她要是问起我的消息,你就回答,我出远门去了。篮子一定要当面交给本人……去吧,当心!”
吉拉尔穿上新工人服,拿手帕兜住杏子挽了一个结,蹬起他的铁钉大木底皮鞋,迈开大步,从容不迫,去了永镇。
他来到包法利夫人家,见她正和全福在厨房桌子上料理一包要洗的东西。伙计说:
“这是我们主人送您的东西。”
她惶惑了,一面在衣袋摸零钱,一面瞪圆眼睛打量农夫,同时他纳罕这么一件礼物怎会使人那样感动,望定了她,也在吃惊。他终于走了。全福还在身边。爱玛憋不住了,跑进厅房,模样像要去放杏子。她倒翻篮子,抓去叶子,找到书信,拆开了,好像背后起了大火一样,爱玛惊惶失措,朝她的卧室逃跑。
……
杏子散在摆设架上,全福又全收到篮子里。查理没有注意太太脸红,叫她端过篮子,拿起一个咬着,还说:
“啊!好吃极啦!来,尝尝。”
他递篮子给她,她轻轻推开了。他一连在她鼻子底下递了几回,说道:
“闻闻看:真香!”
她跳起来道:
“我出不来气!”
可是她使劲一挣,这阵痉挛也就过去了。她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神经作怪!坐下吧,吃你的!”
因为她就怕他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
查理听话,又坐下来了。他把杏核吐在手心,再搁到他的盘子里。
……
郝麦于是问起发病的原委。查理回答,她正吃杏子,病就突然发作了。药剂师道:
“怪事!……不过也很可能就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对某种气味,生来非常敏感!就病理学和生理学而言,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有趣题目。教士懂得香味的重要性,举行仪式,总要掺和香料。这也就是麻醉智力,使人入迷而已,其实,女性比男性脆弱,收效也并不难。有人引证,妇女闻见烧过的鹿角气味、新鲜面包气味……就晕了过去。”
除了大量赠送罗多夫礼物,艾玛也曾在第二部时送给过莱昂一件礼物,一条毛毯,白底绿叶,像动森里的东西。类似送给罗多夫的印章,毛毯只出场两段,属于半个小主题。
到第三部艾玛与莱昂再见时,这条毛毯被用于撒谎和欺骗。莱昂因此取得了通奸的突破性进展。而且在他的谎言之中,毛毯被捏造成某种类似“裹尸布”的存在。两人之间的爱情到此为止,只剩欲望。莱昂不再是当初的实习生,艾玛也已经成为一名荡妇。
一天黄昏,赖昂回来,发现屋里有一条呢绒毯子,白底,树叶图案。他喊郝麦太太、郝麦先生、朱斯丹、小孩子、女厨子;他告诉他的老板;人人想见识见识这条毯子;医生太太为什么送文书礼物?未免出奇;大家断定她是他的相好。
爱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抱怨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偏偏不死;真是可惜!死了的话,她现在也就不至于再受罪了。赖昂马上就说,他羡慕坟墓的宁静,甚至有一晚,他立遗嘱,要人埋他时用她送他的那条有绒道道的漂亮脚毯裹他。他们未尝不希望自己曾经这样生活,所以如今做出一种理想的安排,补充到过去的生活中去。再说,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永远拉长感情。
但是听到关于脚毯的鬼话,她问道: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爱您啊!”
赖昂一面庆幸自己跳过难关,一面乜斜着眼睛,观察她的脸色。
莱昂的礼物是仙人掌。
生日那天,他收到一颗骨相学的漂亮人头,涂成蓝颜色,上上下下,写遍数字,连胸口也有。这是文书送的一份厚礼。盛情不止于此,他甚至替医生到鲁昂买东西。有一部小说,引起爱好仙人掌科植物的风气,赖昂买了一盆,送医生太太,坐在燕子里面,捧在膝盖上,硬刺扎破他的手指。
她靠窗装了一个有栏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文书也安了一个悬空的小花圃;他们彼此望见在窗口养花。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发生的那些琐细事件,其中或苦或乐,他们方才已经用一个字眼总括过了。他想起铁线莲的架子、她往常穿的袍子、她的卧室家具、她的整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您知道我多想念它们吗?我常常看见它们像从前一样,夏天早晨,太阳照着窗帘……我望见您的两只光胳膊,在花草当中,过来过去。”
“可怜的朋友!”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他们刚才已经用一句话总结了其中的苦乐。他想起了挂铁线莲的架子、她穿过的袍子、她卧室里的家具、她的那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我多么想念它!你知道吗?我常常看见它像从前一样,在夏天早上的太阳照着窗帘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条光胳膊,在花丛中穿过来,穿过来。”
“可怜的朋友!”她说时向他伸出了手。
夏尔想给艾玛的礼物,是一张青燕尾服肖像,用当时刚开始流行的达盖尔摄影术照相。他特地问了莱昂价格。
查理最后关上门,央他到鲁昂打听一下达盖尔摄影法照一张相要多少钱;他想照一张青燕尾服肖像,送给他的太太,这是一件表示感情的礼物,一种细心的体贴。不过他愿意先知道价钱;这大概不会给赖昂添太多麻烦,因为他差不多每星期进一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