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和福楼拜去了一趟北非归来后,迪康跑去巴黎,买下《巴黎杂志》部分股权,催福楼拜和布耶为自己写稿。这段时间,迪康在公共事务上积极活跃,福楼拜正当鄙视他。但迪康不忘友谊,在杂志上刊载了布耶有关罗马的三千行长诗,福楼拜很高兴。所以《包法利》完稿后,他同意迪康的请求,把小说托付给他们,刊载到杂志上。
迪康把小说转交莱昂·洛朗 - 皮沙,《巴黎杂志》的另一位主编。洛朗阅读以后,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迪康写 信 给福楼拜转述。他特别声明,自己只是转交、热情推荐,未曾与洛朗串通,拿“同一把锯子”批评福楼拜。但他完全赞同洛朗的建议,要求福楼拜把小说交给他们做主,作一些必不可少的删节。至于单行本,可以照福楼拜原意出版。
他的私人想法是,如果福楼拜不听劝,无异于自甘毁灭。这本好不容易出版的处女作,逃不过内容混乱的命运,仅凭文风不足以变得有吸引力。《包法利》将埋没在一堆字斟句酌却完全不必要的内容之下,以至于它的本质难以被看到。而杂志编辑的任务,就是将其剥离出来,此事不难。
迪康俩人准备找一个经验丰富、技艺娴熟的人,在他们的监督下完成删减工作。不会往原稿中增添一个字,只删减。福楼拜只要鼓起勇气,在“手术”过程中闭上眼睛,相信他们,或者至少相信他们的经验和关心,再从稿费中出一百法郎(后来单行本稿费的八分之一),便可以雇佣这个专家,发表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而不是一部未完成且臃肿的作品。迪康直言,“你现在可能在心里恨我,但请务必记住,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你的利益着想。”
福楼拜并没有回信,只在这封信的封面留下一句“荒谬绝伦”,并打了下划线。我相信这也是许多现代读者的看法,这本书浑然天成,删无可删。
《巴黎杂志》始创于 1829 年。巴尔扎克也曾与杂志签约,每月为它写四十页,出版商总是不断抱怨他迟交稿、在校对阶段过量修改。现在迪康与洛朗成了《包法利》的编辑,要对福楼拜行过量修改之事。福楼拜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一些妥协、删减,结果没有完全满足编辑的要求。小说的出版延期,10 月 1 日起,才开始分六部分在杂志连载。
这个版本是福楼拜妥协后的产物。他同意了个别删改,作为交换,获准插入一些注释。比如 12 月 15 日那一期,人们可以读到福楼拜的解释:“一些我未曾估计到的考虑促使《巴黎杂志》在 12 月 1 日那一期中做了删节。在新一期里他们又有了新的顾虑,认为还需再删去几段。鉴于此,我拒绝对下文承担责任,由此也请读者只看一些片段而不是全文。”这一段被要求删去的,正是艾玛的马车通奸情节。
尽管是删节版,《包法利》依然被人盯上。文学史上的著名诉讼即将发生。这年年底,12 月 31 日,福楼拜一天寄出三封信。其中一封 信 写给朋友,说自己的小说被指控败坏风俗和宗教,此时他已经见过预审法官,而且很有可能前往轻罪法庭受诉讼。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借口,起诉方是想搞垮《巴黎杂志》,正好抓住自己进行敲打。但他相信《包法利》“整体上是具有道德教育意义的”,绝对没有宣扬通奸或反宗教,因为像所有优秀作家一样,福楼拜展现了不道德行为的惩罚。所以他恳请朋友尽其所能,比如给部长写信,助他摆脱麻烦,安心从事“小小的文学创作”。另外两封信同样也是求助。
他也写 信 给阿希尔,面对控告的危险,他请求兄长斡旋,让省长给内政部写信。他希望能让内政部知道,“福楼拜”在鲁昂是个大家族,在法国也有着深厚的根基,起诉他,尤其是指控他不道德,将会伤害很多人。他还指望上了已故父亲的名望,当局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这一切之中,《包法利》持续取得成功。这本有伤风化的小说更吸引人了,人们不是已经读过它,就是正在读或者想读它。福楼拜并不指望“任何公正”,但也为获得同情和更多读者而感到高兴。
不过,这些挣扎都无济于事。福楼拜、洛朗,还有《巴黎杂志》的印刷商皮耶,三个人一起被移交到轻罪法庭。传讯预定在 1857 年 1 月 24 日,在起诉福楼拜的帝国诉讼人中,有个代理检察长,叫皮埃尔·埃内斯特·皮纳尔。
公诉人皮纳尔在 1857 年 1 月 29 日身着红袍,以违反公共道德及优良品行罪,也就是以淫秽为名,在巴黎法院第六轻罪法庭上起诉《包法利》,要求判处福楼拜两年监禁。龚古尔也上过这个法庭。
这个人通读《包法利》,理解也颇深,他曾感叹:“婚姻的陈词滥调和通奸的诗意!婚姻的正面是沃土,反面是陈词滥调,然而通奸的诗意却永存!诸位,这便是福楼拜先生乐于描绘的情景,不幸的是,他写得太好了。”但他也说:“不守规矩的艺术不再是艺术;这本书就像一个完全脱掉衣服的女人。将公共礼仪的一条规矩强加于艺术,并不是在征服它,而是在尊重它。”
有伤风化的福楼拜,于上午十时出现在“第六轻罪法庭为骗子提供的长凳上”。皮纳尔在法庭列举书中段落,说太色情了,简直是罪大恶极。现代人估计都会对那些段落付之一笑,因为当代小说中的性描写已经相当成熟,对比之下,福楼拜写的已经可以说是隐晦又保守。
开庭之前,拉马丁曾与福楼拜见面,并允许福楼拜家族的律师朋友,朱尔·塞纳尔,把他的赞赏引入辩护书。塞纳尔当庭读了这封信:“人们蔑视您的著作所具有的特点,而且下令起诉,这已经令人遗憾,但是,为了我们国家和时代的荣誉,不可能找到一个法庭来审判您”。对一个文坛新人来说,这是一封很有用的保证书,也是一种荣幸。
1 月 30 日,在给阿希尔的 信 中,福楼拜兴高采烈地讲述了诉讼的情况,还有律师的精彩辩护:“在整个辩护中,塞纳尔先生把我看作一个伟大的作家,我的书被作为杰作来对待。他已经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他还出色利用了拉马丁的赞赏!”他很欣赏律师的某几句发言:“你们不仅应该宣布他无罪,还要向他道歉。”“啊!你们竟然来攻击福楼拜先生的次子!……检察官先生,没有人,甚至连您,也无权给他上道德课。”
福楼拜特别强调,他花了每小时六十法郎,雇了一位速记员逐字记录庭审内容。塞纳尔连续发言四小时(二百四十法郎!),完全击垮了公诉方,对方在席间显得坐立不安,最终宣布不予回应。福楼拜和塞纳尔提出一个有力的观点,小说的道德倾向的好的,因为艾玛自作自受,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这本书不是在鼓励通奸。这一点蛮有说服力的,但我们都知道,艾玛自杀,主要还是因为债台高筑,如果她节俭,又有钱,其实就可以自由通奸。
2 月 7 日,福楼拜被宣告无罪。我们都赞同这一决定。不过,《巴黎杂志》因为另一案件,在一年后被查封——我认为这无伤大雅。
总之,《包法利》获得一个“丑闻的胜利”。但诉讼也让福楼拜元气大伤,他在书信中抱怨:“这一切让我身心俱疲,连走一步路、捏一支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回去,永远回到我的孤独和沉默中去;什么都不发表了;再也不被人提起。”众所周知,这些狠话他没有兑现。
4 月,《包法利》出单行本,继续引起争议。天主教报纸《宇宙报》对福楼拜无罪感到遗憾,并要求将圣伯夫逐出官方报纸《总汇通报》,因为他曾为这么一部“充斥下流话”的著作美言。这份报纸当时备受法国教士的青睐。
回到皮纳尔。同年 8 月,同样的罪名,同样在第六轻罪法庭,皮纳尔还带头状告波德莱尔那本经典诗集,对一百首诗歌中的十三首提出控告。其中一些被指责为亵渎宗教道德,另一些则是败坏社会风俗。最终其中七首被禁止。波德莱尔想援引圣伯夫的好评为自己辩护,但是圣伯夫拒绝了,因他此前为《包法利》写文辩护落了个从容伤风败俗的指责,还在谋求议员职位的他,不再愿意冒风险。
在两起官司了结几年后,皮纳尔享有恶名。结果有人发现,他匿名写了一本称颂男性阳具的诗集。我没有调查真实性与否,也许这是来自福楼拜或者波德莱尔读者们的恶意中伤。
据说从法语的角度说,“皮纳尔”这个词就是侮辱人的字眼。一战时期,它指大量供应给战士们的劣酒。那时还算士兵们的精神支柱,能让他们忘记自己迟早得接受伤亡的命运。法国大兵喝的爱国歌曲,加上一壶壶劣酒,安全区的赞颂,撑起他们英勇无畏的精神。但后来逐渐变成劣质葡萄酒代名词。葡萄酒界的“皮纳尔”就是法语电影界的“娜娜”(nanar)。
说到法庭上未出场的证人拉马丁,在第一部第六章,母亲去世,艾玛陷入感伤,拉马丁的名字成了形容词。李译注释说,他的诗作,如《孤独》《绝望》《回忆》《湖》《秋天》《将死的诗人》《祈祷》,足可说明下面这一段文字。
母亲死的头几天,她哭得十分伤心。她拿死者头发给自己编了一个纪念卡;她写了一封家信,满纸人生辛酸,要求日后把她也埋在母亲坟里。老头子以为她病了,赶去看她。灰暗人生的稀有理想,庸人永远达不到,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于是心满意足了。所以她由着自己滑入拉马丁的蜿蜒细流,谛听湖上的竖琴、天鹅死时的哀鸣、落叶的种种响声、升天的贞女和在溪谷布道的天父的声音。她感到腻烦,却又绝口否认,先靠习惯,后靠虚荣心,总算撑持下来;她最后觉得自己平静下来,心中没有忧愁,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不由得大吃一惊。(李译)
她的母亲死了,头几天她哭得十分伤心。她用死者的头发织成了一幅悼念的图画,写了一封信去贝尔托,信中充满了对人生的忧思哀怨,要求自己死后也葬在母亲的坟墓里。她的老父亲以为她病了,跑来看她。艾玛暗中得意,觉得自己居然一下就感到了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灵却一辈子也难得进入这种理想的境界。于是她让自己随着拉马丁柔肠百转的诗句,顺流而下,听着湖上的竖琴,天鹅临终的绝唱,树叶落地的飒飒声,纯洁的贞女飘飘升天和永恒的天父在圣谷谆谆布道的声音。她感到腻味了,但又不肯承认,先是哀伤成了习惯,后是为了面子,就一直哀伤下去,但是到了最后,说也奇怪,她居然觉得自己恢复平静了,心里没有忧伤,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许译)
拉马丁以诗著称,可以被归入天主教浪漫主义诗人。但也写过小说《格拉齐耶拉》,福楼拜读完此书,在 1852 年给科女士的 信 中,大骂拉马丁是伪君子,小说是一部平庸之作,把多好的故事糟蹋了。1853 年,科女士重读这部小说,又惹来一阵吐槽:何必花时间!“必须坚持饮源头的水,拉马丁却是个水龙头。”
此书讲一位年轻的法国男子,在前往那不勒斯王国的旅行中,爱上了普罗奇达一位渔民的孙女,她叫格拉齐耶拉。当男子回国时,恋人分开,她也很快死去。这本书多情感人,历史上也和《保尔和薇吉妮》《基督教真谛》齐名。加上它的同名主角,大约也在 [[艾玛的书单与偶像]] 之列。
福楼拜看不上这些小说,自然也看不上拉马丁。他在小说里提及拉马丁,就如同钟书先生提徐志摩。他对拉马丁雅洁的厌恶,正如对贝朗瑞庸俗的厌恶。“而且,诗人的价值由他们的赞美者看得出来;一切法国最低的才分,就诗的本能而言,三十年以来,晕倒在贝朗瑞的胸怀。他同拉马丁和他们所有的赞美者非常惹我生气。”
尽管如此,拉马丁仍对《包法利》推崇有加。1857 年 1 月 14 日,福楼拜写 信 给施夫人,说他收到许多文人的恭维,真假不知,这些评论家理应对自己友善,“毕竟,能和新瓶子一起打破旧坛子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但也有人说起拉马丁的高度赞美,使他大吃一惊,因为这本书全该令他生气。
在诉讼前,他特地和拉马丁见了一面,单独待了一个多小时。拉马丁把福楼拜夸得不得了,超出一切预期。后来福楼拜给兄长的信中,他说自己不好意思转述那些恭维。但他肯定,拉马丁熟知《包法利》,对其意图了然于心,完全理解作者的想法。他从未想到《致艾尔薇拉》的歌者会如此热衷于郝麦。
拉马丁的信也对诉讼起到帮助。,也提到脱罪后与拉马丁的会面。福楼拜跑去向拉马丁道谢。他们俩整整谈了一点钟。拉马丁继续把福楼拜夸得不得了。“那些恭维我的面谀的话,同你讲,我都觉得难为情;然而确实的是,他从心知道我的书,他明白我全书的所有的用意,他一直认到我的深处。”
但不久以后,拉马丁似乎又转变了态度。也许是认真阅读了《包法利》,或者被他人点透。胜诉后没几天,福楼拜写 信 说,拉马丁一面赞扬《包法利》的文学价值,一面却称其“愤世嫉俗”(Cynique)。他还拿福楼拜跟拜伦勋爵比。福楼拜显然失望,“我倒宁愿他少来一些夸张的溢美之词,同时少来一些含糊其辞”。拉马丁一开始毫不犹豫地向福楼拜表达了祝贺,但在关键时刻却弃他而去。总之,福楼拜觉得自己没有作为绅士被对待。拉马丁明确违背了对他的承诺。然而,双方依然保持友好的关系。
但到了 1853 年,福楼拜读了勒孔特的诗(郝麦书架上也有他的书),又听说拉马丁快不行了。他写 信 给科女士,说自己并不为拉马丁感到惋惜,他所有作品都比不过《蛮族诗集》。
同年他读了拉马丁的《复辟史》,其中关于滑铁卢战役的部分,“没有一点感动、没有一点崇高、没有一点生动的画面感。”平庸的拉马丁并不理解理解拿破仑衰败的壮丽,那种巨人对压垮他的侏儒们发出的愤怒。福楼拜认为连大仲马写起来都要比他更壮丽,更不公正、更具冒犯性的夏多布里昂也远胜于他。
在他口中,比拉马丁强的人数不胜数。此时,他已对这个“投靠平庸者并热爱平庸的男人”不再有半点好感。这个把弗朗索瓦·芬乃伦与荷马相提并论、不喜欢拉封丹诗句的人,作为文学家早已被定了性。他的作品,哪怕是残存的片段,也不足以凑成半本书。“他是一个精神上的阉人,缺乏阳刚之气,从未创造过什么有力的东西,只有些清汤寡水罢了。”
这种评价也许和布耶的遭遇有关。布耶曾经把一首诗寄给拉马丁,大约在同一时间,布耶的一个学生也给这位所谓的大人物寄了一首“糟糕透顶”的诗,那是一首“充满韵律错误、愚蠢不堪的诗”,却专门用来歌颂这位“伟人”。结果,拉马丁给那孩子回了一封极其热情的信,而对布耶一句话没有回应。
而且,在福楼拜眼中,拉马丁不仅是个毫无韵律的作家,也是个毫无魄力的政治家。拉马丁不仅带来那些苍白无力的、肺病式的抒情诗烦恼,也对拿破仑三世复辟上台负有责任。所以在主讲 1848 年二月革命的《情感教育》里,拉马丁又变成一个极其重要的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