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奎尔蒂,剧作家、警察、心理学家、亨伯特的第二自我,clearly guilty。1962 版的有趣之处在于,库布里克对于他的关心异于常人。
他对这个角色指手画脚,终于让奎尔蒂生动地崛起,同纳博科夫的亨伯特进行搏斗。“这是一场无声的、软绵绵的、不成任何招式的搏斗”,影片的第一幕,整部电影的精华。
从老爷车开进“巢穴”,到亨伯特枪杀离开,库布里克私自给奎尔蒂加了许多戏。他给他古罗马议员的白袍,给了他乒乓,给了他飞快的语速,以及飞快语速中和谐穿插的口吃,最后还给他子弹穿透油画的死亡。在这一过程中,彼得·塞勒斯饰演的奎尔蒂一直充满着破坏感、毁灭感和喜剧感,成为一股力量。
这场戏被纳博科夫称作“杰作”。但在他自己写的剧本里,奎尔蒂却不是这样。枪杀同样也被放在第一幕,但没有任何对白,不同于成片也不同于原著,奎尔蒂作为一个要死不活的大话唠,被深深地埋没了:
有个穿着丝绸晨衣的身材高大的男人(克莱尔·奎尔蒂)慢慢地走下楼梯。他一边走一边把晨衣上的腰带束好。主人看到了前来拜访的客人。他们彼此望着对方。这时开始了一段无声的幽暗的连续镜头,时间不应超过一分钟……
纳博科夫似乎还没对奎尔蒂有所上心,两个人就二话不说,打了起来。 “……亨伯特举枪瞄准,奎尔蒂向后退去,气派威严地走上楼去。亨伯特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
我们看到亨伯特不见了: “一把摇椅被子弹打中了,在楼梯平台上一个劲地摇晃。随后他击中了一张照片(就是洛丽塔曾经去过的达克·达克牧场的照片)。接着一个形状难看的大花瓶给打得裂开了花,成了碎片。最后他的第四枪把一个喀哒喀哒走动的落地式大摆钟打得停住不走了。”
第五颗子弹打伤了奎尔蒂。他倒在上面的楼梯平台上。纳博科夫指哪,亨伯特打哪,事实的经过本应如此。可在库布里克的干扰下,亨伯特的第一颗子弹穿过奎尔蒂的拳击手套,打碎了一个酒瓶,第二颗击中琴谱,之后三枪打飞,第六枪终于打中逃上楼梯的奎尔蒂,击伤其右腿。下一个弹夹则全数交给了躲在油画背后的奎尔蒂,其中有一颗子弹破坏了油画上女人精致的侧脸。
影片持续了这种背叛,奎尔蒂饱经世故,又满不在乎,每每抓住机会,就会向亨伯特发起挑战,他滑稽地假扮成不同的人物,折磨他效仿他,吸引洛丽塔爱慕他。亨伯特是个可怜虫,而奎尔蒂恰恰知道这一点。
亨伯特做牛做马,但最终失败。他问那位警察奎尔特:“有人和您一起吗?”回答:“没人和我一起,我和您一起。”库布里克和纳博科夫这两个幕后作者就像在拉锯,而且胜者看来总是库布里克。
作为对比,1997 版忠实可靠得多。影片一开始并不是枪杀奎尔蒂的场景,而是一辆汽车行驶在荒野上的公路,失魂落魄、摇摇晃晃,然后倒叙,东方风格的门廊、多毛的胸膛、粉红色地毯、淫荡的肉体,基本上是文本指哪、电影打哪,少有破绽。
同样的旅馆一幕,忠实的奎尔蒂是一位吞云吐雾的艺术家,神秘又朦胧,头上还有飞蛾在不断扑火。相反,背叛的奎尔蒂还是吊儿郎当,冒充警察和心理医生,继续同亨伯特进行言语上的较量。这种较量贯穿全片,使得小说式的“一个白人鳏夫的自白”生生被改编成了正反打一样的双人对话。这都是奎尔蒂异军突起的结果。
至于洛丽塔,库·洛丽塔易怒而强硬,毫不妥协。但洛丽塔理应更复杂,也更简单,她可以永远是庭院中那个湿润明丽的样子,可以用 1997 版中的那些意象装点,比如黏住的口香糖、摇摆秋千椅得以看见的现代舞,或者夏令营前的吻别。她与亨伯特产生的互动,如果忠实于这个恋童癖的讲述,也该是缱绻缠绵的,是亨伯特先生从一踏进家门,就开始实施的那些勾搭和反勾搭。
1997 版的洛丽塔也会生气,可一旦亨伯特打了她,小女孩就会哭着逃离。然后亨伯特找到她、抱住她,两个人重又和好如初,诸如此类,反反复复,不知疲倦,这是导演阿德里安·莱恩的才能和弱点。
库布里克的才能更恐怖,那些来回的推搡,或在浴缸里痛饮威士忌,还有那种能够让每个人都能够突然愤怒的魔力。夏洛特突然愤怒于女儿干扰了她的生活;亨伯特突然愤怒,要求家中应该男方主事;洛丽塔突然愤怒,命令亨伯特停止他妈的哭泣。这些愤怒都是纳博科夫少有的性格特征,他只爱让亨伯特背地里、偷偷地、悄悄地、异常兴奋地诉说自己的罪恶。
根据我的回忆,最初的灵感微光似乎来自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写的是植物园里的一只猩猩,被某科学家连哄带骗几个月以后,拿木炭笔画出了世界上第一幅动物的画作,那是这可怜小东西笼子的铁栅栏。(关于一本叫《洛丽塔》的书)
1953 年 12 月 6 日,纳博科夫完成了他最满意的作品《洛丽塔》(另一本是《微暗的火》),两年后才出版。这本书如果看书名,看社会舆论,它创造并留下的人物似乎都是洛丽塔。但书的视角源自亨伯特,还用了第一人称“我”,大量的篇幅实际上反应了亨伯特的心理。亨伯特就像植物园里那只猩猩。这种写法非常复杂,不是上帝视角看艾玛,也不是尼克视角看盖茨比,虚构难度很高。
库布里克再加一个奎尔蒂,就让整个故事更加怪异。与其说库布里克是谈洛丽塔与亨伯特,谈男女之间的“爱情”(又或色情),倒不如说是描绘奎尔蒂同亨伯特的战斗。没有奎尔蒂,1962 版就会像坍塌的行军床,或者莱昂小姐精致睡衣的饰边一样,无聊得令人讨厌。
而有了奎尔蒂,我们就不难发现这版电影最奇怪的地方,典型的一山不容二虎:
库布里克固执又好斗,有意无意就想与纳博科夫一较高下;纳博科夫在所有公开场合对电影保持礼貌,明面最大的批评,也仅限于说那最终呈现的不过是救护车上平卧者所感知的、一段曲折颠簸的观景之旅,他“不想暗示库布里克的电影是平庸之作”,甚至曾在首映式后肯定过剧组,夸赞说“阵容豪华,堪称一流”。他特别指出,电影这种东西,经常将“poshlost”强加给小说,在它扭曲的镜头中对小说进行曲解和粗俗化,但库布里克避免了这种缺陷,“电影就其本身而言一流”。
但纳博科夫心有不甘。库布里克没有跟随剧本的方向和梦想,导致电影只是他“想象的非凡画面的模糊而又短促的一瞥”。他还抱怨自己的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仅仅能够维持他作者的身份,最终只好自己提出出版,希望人们完整读到他的版本。很难说改编创造出了更好的作品,但这场罕见的大师交锋,恐怕还得判库氏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