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在《双梦记及其他》中,曾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开罗的富翁,在梦中看见远方的好运指向波斯。于是他动身,前往那个被誉为“世界之半”的伊斯法罕。然而,一番周折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开罗,却在自家那个早已熟悉的、被落叶与尘土覆盖的花园喷泉后面,触碰到了梦境许诺的宝藏。
半个世纪后,保罗柯艾略的《炼金术士》让这个故事的骨架重新长出了血肉。这次的主角是安达卢西亚平原上的一位牧羊少年,他叫圣地亚哥。吉普赛人为他解梦,麦基洗德提供教导。圣地亚哥决定,去追寻自己的天命,于是变卖羊群,乘船前往非洲。途中他历经艰险,结识炼金术士,也邂逅一见钟情的少女,最终到达金字塔所在地,吉萨。
在吉萨,他那伟大的“天命”却被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当作笑话。一个难民老大轻蔑地吐露了自己同样反复的梦境:遥远的西班牙,一座废弃教堂,一棵顽强的无花果树,树根下埋着财宝。他不无嘲讽地解释,自己并未愚蠢到要去验证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这嘲笑如同一道闪电。难民梦中的教堂,正是少年最初出发的圣坛。于是,圣地亚哥掉头返航,回到西班牙那片熟悉的废墟,掘开了属于他的宝藏。
这个故事仿佛是博尔赫斯笔下那句“经受了沙漠、海洋、海盗、偶像崇拜者、河流、猛兽与人的磨难与艰险”的扩写。保罗柯艾略声称,他仅用两周便完成了这部作品,这速度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转录。固然很快,但并不叫人意外。
你可以想象一个无限的叙事机器,它的基本公理是:宝藏永远位于旅程的起点。
博尔赫斯启动了这台机器的一个简洁程序:输入“开罗富翁”,变量为“伊斯法罕”,输出“自家花园的喷泉”。路径是线性而循环的。而后,保罗柯艾略输入了更复杂的参数:“西班牙牧羊少年,圣地亚哥”,并将目的地设定为“吉萨金字塔”,旅途中增加了“炼金术士”与“沙漠少女”等子程序,机器的运算过程更为华丽。
面对故事的灵感来源,柯艾略含混地向博尔赫斯致意,却点到为止,语焉不详。博尔赫斯倒是坦荡,如一位严谨的图书馆馆长,在迷宫般的叙事尽头,冷静地贴上一枚标签,清晰标注出故事的卡片索引号:山鲁佐德的第 351 至 352 夜。这或许是因为他的创作本就更贴近那未经稀释的原型,他无意于声称所有权,而更专注于呈现其传承的谱系。
翻开天方夜谭的那一夜,一个富翁从巴格达出发,目的地是开罗附近的军营城市米斯尔,也就是后来的福斯塔特。那曾是埃及阿拉伯化后的第一个心脏,商队与朝圣者在此汇集,非洲最早的清真寺,阿穆尔的宣礼声在此响起。故事的结局并无二致,巴格达的富翁同样在远方听到了关于家宅的秘密,而后回归,从自家的土地里掘出财富。
然而,我童年阅读的《一千零一夜》青少年版,伊犁人民出版社《中外经典故事丛书》之一,并未收录此篇。因此,我首次接触到“双梦记”的原型,正是通过博尔赫斯。
我喜爱这个故事,尤其钟爱其中蕴含的“回归原点”主题,它反复出现在多种叙事之中。无名氏必须回到起点,巢区的停尸房,笼城的殡仪馆,唯有如此,他才能前往悔恨要塞,找回凡人性。
《一千零一夜》里都是这些东西。第六百零二夜,国王听到了自己的故事。这一夜理应是无限漫长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如同衔尾蛇咬住了自己的终点,万物归环。
阿拉伯历史学家艾尔 - 伊萨基叙说了下面的故事:
“据可靠人士说(不过唯有真主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慈悲为怀、明察秋毫的),开罗有个家资巨万的人,他仗义疏财,散尽家产,只剩下祖传的房屋,不得不干活糊口。他工作十分辛苦,一晚累得在他园子里的无花果树下睡着了,他梦见一个衣服湿透的人从嘴里掏出一枚金币,对他说:‘你的好运在波斯的伊斯法罕;去找吧。’他第二天清晨醒来后便踏上漫长的旅程,经受了沙漠、海洋、海盗、偶像崇拜者、河流、猛兽和人的磨难艰险。他终于到达伊斯法罕,刚进城天色已晚,便在一座清真寺的天井里躺着过夜。清真寺旁边有一家民宅,由于万能的神的安排,一伙强盗借道清真寺,闯进民宅,睡梦中的人被强盗的喧闹吵醒,高声呼救。邻舍也呼喊起来,该区巡夜士兵的队长赶来,强盗们便翻过屋顶逃跑。队长吩咐搜查寺院,发现了从开罗来的人,士兵们用竹杖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两天后,他在监狱里苏醒。队长把他提去审问:‘你是谁,从哪里来?’那人回道:‘我来自有名的城市开罗,我名叫穆罕默德 - 艾尔 - 马格莱比。’队长追问:‘你来波斯干什么?’那人如实说:‘有个人托梦给我,叫我来伊斯法罕,说我的好运在这里。如今我到了伊斯法罕,发现答应我的好运却是你劈头盖脸给我的一顿好打。’
“队长听了这番话,笑得大牙都露了出来,最后说:‘鲁莽轻信的人啊,我三次梦见开罗城的一所房子,房子后面有个日晷,日晷后面有棵无花果树,无花果树后面有个喷泉,喷泉底下埋着宝藏。我根本不信那个乱梦。而你这个骡子与魔鬼生的傻瓜啊,居然相信一个梦,跑了这么多城市。别让我在伊斯法罕再见到你了。拿几枚钱币走吧。’
“那人拿了钱,回到自己的国家,他在自家园子的喷泉底下(也就是队长梦见的地点)挖出了宝藏。神用这种方式保佑了他,给了他好报和祝福。在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是慷慨的。”
(据一千零一夜,第三百五十一夜的故事)
……(第三百五十一夜)……
莎赫扎德开始讲《一梦成富翁的故事》。
幸福的国王陛下,相传,古时候,巴格达城有位富翁,家财万贯。但时隔不久,家财耗尽,变成了一个一贫如洗的人:他无可奈何,只有通过艰辛劳动,才能维持生计。
一天夜里,他疲惫不堪,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个梦,梦境中遇见一个人对他说:“你的生路在米斯尔,到那里去谋生吧!”他醒来之后,立即启程前往米斯尔。当他到达米斯尔时,天色已晚,便睡在一座清真寺里。那座清真寺旁有一座住宅。就在那天夜里,一群盗贼进了那座清真寺,由清真寺溜进那座住宅。宅主听到盗贼进宅的动静,立即大喊大叫起来。省督闻讯,立即带人前来抓贼。贼见有人来,慌忙逃走了。
省督离开那家宅院,走进清真寺,发现了睡在那里的那个巴格达人,便将他抓走,严刑拷打,直打得那个巴格达人死去活来,然后将他关押起来。
那个巴格达人在监牢里被关押了三天后,省督才提审他,问道:“你打哪儿来?”
“我从巴格达来。”
“你来米斯尔有何事啊?”
“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对我说:‘你的生计在米斯尔,到那里去谋生吧!’我来到米斯尔,发现梦中人告诉我的生路竟是这样一顿皮鞭毒打。”
省督一听,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止,连大牙都露了出来。他说:“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家伙,我曾做过三次梦,都梦见一个人对我说,巴格达有座房子,并且向我描绘了一番。那个人说:‘院内有座小花园,园中的喷水池下面埋着大量钱财。你赶快去巴格达取钱财吧!’尽管这样,我都没到巴格达去。你真是没有脑子,却为了梦中见到的事,辗转奔波:要知道,那都是幻梦。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说罢,省督给了那个巴格达人几个第纳尔,并且说道:“拿这几个钱当盘缠,回家去吧!”
讲到这里,眼见东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莎赫札德戛然止声。
……(第三百五十二夜)……
夜幕降临,莎赫札德接着讲故事:
幸福的国王陛下,省督给了那个巴格达人几个第纳尔,并且说:“拿上这几个钱当盘缠,回家去吧!”那个巴格达人接过钱,一路辛苦跋涉,返回巴格达。
那位省督梦境中的那座房舍,正是巴格达人的家宅。巴格达人回到家中,到喷水池那里一挖,果真发现那里埋着许多钱财。安拉开恩,他一下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
讲到这里,妹妹杜雅札德说:“姐姐讲的故事多精彩、有趣、动人啊!”
莎赫扎德说:“如蒙国王陛下许可,我讲一个更精彩、更绝妙的故事。”
舍赫亚尔国王说:“讲下去!讲下去!”
……
发现一个故事被改编,就像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说明墙壁背后、地板之下,还有一个庞大、活跃且你永远无法完全勘察的群落。
天方夜谭之后,博尔赫斯以前,“双梦记”早已开始了病毒式的复制与传播。它并未依赖宏大的史诗或官方的文选,而是化身为乡谣、炉边故事、童话册页,如蒲公英的种子般,搭乘着商旅、士兵与流浪艺人的口风,在欧洲与中东的土地上悄然扎根。
在这些纷繁的变体中,英国的版本之所以能被我们清晰地观察到,要归功于一位名叫 Abraham de la Pryme 的古物研究家。他自十二岁起便开始了一项长达一生的事业:记录日常。从 1699 年起,他的日记如时间胶囊,将一个口头故事固定了下来。
日记中记载了一个民间故事,一个属于本土的版本:一名行商梦见伦敦桥,最终在自家后院的橡树下找到了宝藏。这个传说在诺福克郡的平原上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最终挣脱文本与口述的束缚,在斯沃弗姆镇的市集广场上凝固为一尊石头雕像,背着包袱,脚边跟着他的狗,拥有了确切的物理坐标。
故事扎根的诺福克郡,本身就是一片适合滋生古老传说的土地。它静卧于英格兰东部,郡治是古城诺维奇。那是一片被北海咸湿空气常年浸泡的平坦区域,南面与萨福克郡的田野连成一片,而其西北的海岸线则与林肯郡一同,向内陆凹陷,环抱着名为“沃什湾”的水域。
不过,目前已知最早的、无可辩驳的书面记录,并非藏于某部民间故事集,而是十四世纪成稿的波斯诗人鲁米叙事诗集《玛斯纳维》第六卷之中。其诗篇的标题本身,就已是整个故事最精炼的概括:《在巴格达,梦见开罗;在开罗,梦见巴格达》。关于鲁米本人,我们知道一些近乎神话的轶事,他对苏菲派影响深远,相传在连续旋转三十六小时后成道。
转译自 Coleman Barks 的英译版 In Baghdad, Dreaming of Cairo: In Cairo, Dreaming of Baghdad。去掉了说理,只保留故事相关。仅作为散文翻译。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继承了大量金钱与土地,但他很快挥霍一空。
……
就这样,男人独自离开,别无长物,如沙漠中的猫头鹰。
……
这个男人一无所有,泪水夺眶而出。他不再那般固执。许多寻道者皆是如此。它们在祈祷中呜咽,焚香的气味浮上天堂,天使们都说:“回应这个祈祷者。除你之外,这个信徒别无依靠。为何你要先回应那些不那么虔诚的祈祷者?”
真主说:“推迟我的慷慨,我才能帮助他。他的渴求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到我的面前。如果我满足他的渴求,他就会继续沉浸在无聊的娱乐之中。听听现在他有多热情!那撕心裂肺的呐喊才是他应有的生活方式。”
……
所以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这个曾继承一切又挥霍一空的人,继续哭诉,主啊,主啊!
最终他在梦中听见一个声音,“你的财富正在开罗。去到开罗某某地点,挖开土地,你将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踏上漫漫旅途。当看见开罗的塔楼,他感到背脊发热,新的勇气油然而生。
但是开罗是一个巨大的城市,在他找到藏宝地点之前,不得不四处游荡。
他身无分文,自然,只能在当地居民之间乞讨,但他又因此感到羞愧。他决定,“晚上我再出门,像夜间化缘的僧侣一样乞讨,人们会为僧侣往街上丢下硬币。”
羞惭、尊严与饥饿,把他东拉西扯!
突然,他被巡夜的人抓住。最近的开罗,恰好夜间抢劫频发,哈里发让警察假定,任何在天黑后外出游荡之人都是小偷。
……
这下巡夜人抓住了男人。
“等等!我可以解释!”
“说吧。”
“我不是罪犯。我刚到开罗。我曾居住在巴格达。”他讲述了他的梦和埋藏的宝藏,讲得如此可信,以至于巡夜人开始流泪。真理的芬芳总是有这样的效果。
……
巡夜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小偷,你是个好人,但你有点傻。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梦里有人告诉我,巴格达有我的宝藏,埋藏在城市的某个街区,就在某某街上!”
而他所说的街道名字,正是这个男人居住的地方!
“梦中的声音告诉我,‘它就在某某房子里。去那里拿吧!’”
巡夜人并不知道,他描述的房子正是男人的房子,他甚至提到了一样的名字!
“但我并没有按照梦境去做,看看你,你做了什么,满世界游荡,疲惫不堪,在街头乞讨!”
而寻道者悄悄地想,并没有大声说出口,“我所渴望的,就是住在巴格达我的破房子里!”
他充满喜悦。他连声赞美。最后他说:
“生命之水就在这里。我正在饮下。但我要走这么远的路才能知道!”
其他省略的内容,大意是说理。首先教育人们,做事当全力以赴,不成功便成仁。喉咙未备饮酒,不如割去;旅途未明所求,不如归家。因为,欲见真理,必经漫长弯路。有人言,若早知路径,何须四处摸索?实则,若无此番摸索,根本无从知晓路在何方。命运常弄玄虚:在此予你希望,却在彼处满足你的愿望,令人困惑,徒生猜想。你筹划以裁缝为业,却万万不曾料到,最终生计竟全赖铁匠手艺。你无从得知,所渴望之物,是拼搏所得,抑或因放下而至,甚至完全源于与你的作为或不作为无关之事。但渴望终将找到出口。继承财富者,从未深知获取财富的代价,正如我们从未深知自身灵魂的价值,只因这灵魂亦是白白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