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那段著名的“敖德萨阶梯”往前,人们扬起风帆,乘坐小船去为波将金号提供食物的场景,我一直想搞清楚是不是真的。整部电影中最动人的一幕,像敦刻尔克,像动画片。无名的人民群众替代了明星,成为主人公。海上的雾消散了,诗意的哀伤也已经过去,在黑海之滨,敖德萨人民箪食壶浆,与波将金水兵团结在一起,海上画面如同《悲惨世界》中的合唱,无比抒情。然后才是暴风骤雨般的血腥镇压。
西班牙人布努埃尔说,他和朋友们第一次看完《战舰波将金号》,极为激动,出了影院的门就开始挖街上的石头,建筑防御工事;德国人想必也是激动的,1925 年,纳粹还未掌权,苏联电影尚能在魏玛共和国上映,本片去柏林首映了一遭,马上被封禁;2004 年,英国人更是幸福,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据说有重映,现场有宠物店男孩的伴奏。
我们很容易查到,1905 年 6 月的敖德萨阶梯并没有过如电影般大规模的屠杀(真正的屠杀发生在 10 月,俄罗斯、乌克兰、希腊人屠杀犹太人)。一个人穿着高筒靴,从台阶的顶端走到底端,只不过三两分钟,但影片把恐怖的事件扩展了五倍,婴儿车从台阶上滚下、一名妇女脸部中枪、破碎的眼镜。不过,在敖德萨全城范围内,因为起义被打死的群众不在少数,所以阶梯仍然是“真实”的。
但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更想弄清楚的是,那些风帆,那么多的风帆,又和真实的历史保持着怎样一种距离。
1985 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文献史料选编》第三卷里说,波将金号水兵上岸采购食品,敖德萨人民给予了积极的援助,但没有卖给他们煤炭(因为舰上现金只有 27000 卢布),于是水兵们截获一艘运煤驳船。后来水兵举办的同袍葬礼发展成游行示威,他们在公园发表演讲、积极辩论,赢得了群众的同情,“工人的战斗情绪极其高涨”。但敖德萨随之发生动乱。
1982 年人民出版社的《回忆列宁》第二卷则说,有一名老布尔什维克被列宁指派前往那里。他后来在《在第一次革命的烈火中》一文中回忆,“在敖德萨没有发生起义,而是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暴行”,码头区发生了抢劫和重大火灾,水兵们“无所作为、犹豫不决、动摇加剧”,最终未能联合群众。列宁责编的《无产者报》补充道:“革命控制了装甲舰,同时却不知道把它怎么办。”
沙皇政府派出舰队镇压波将金号,但被委派的战舰拒绝向自己的伙伴开火,甚至主动投诚,加入起义。但到第二天早晨,刚加入起义的一艘友舰再度叛变,被忠君船员重夺了控制权。
波将金号士气低落,离港一路向南,前往罗马尼亚的康斯坦察,希望补给食物、水和燃煤。康斯坦察有一艘巡洋舰守着港口,罗马尼亚政府下令不许给波将金号供粮供煤,又通知舰上七百名水兵,如果他们在罗马尼亚上岸,将以外国逃兵论处。
水兵们又转而往东,前去克里米亚的费奥多西亚,继续要粮要煤。该市政府拒绝提供食物以外的补给。波将金号试图截缴一艘运煤船,但遭遇埋伏,吃了败仗,最终又驶回康斯坦察。这一次,波将金号悬挂了罗马尼亚国旗,向罗马尼亚政府投降,最终半沉在康斯坦察港,事后又被移交给俄国。
通常来说,一个导演越喜欢公开鼓吹自己有多么尊重历史,那他热衷于篡改历史的嫌疑就越大。我没听说过 [[谢尔盖·爱森斯坦]] 说自己的电影尊重历史。我只听说他举《包法利夫人》为蒙太奇的好例子。这让我记住了他。
他总是拍历史电影,《伊凡雷帝》《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在他之前,《一个国家的诞生》是这门技艺的先驱,被爱森斯坦视作天启,但在历史层面很受诟病,为了煽情,把夜里聚众蒙脸打、砸、抢的三 K 党彻底美化了。相比之下,爱森斯坦的美化,适当的。
起义水兵始终没有解决物资问题,所以大概率也不曾见识过那么多的风帆。诗情画意并不是缺点,海、雾、帆索、飞鸟、眼镜、阶梯、婴儿车、被枪击中的脸、震惊的脸,都没有陷入矫饰,证明既抒情又“真实”地还原悲剧、暴力和人类灾难是可行的。爱森斯坦不愧为那个时代最厉害的蒙太奇理论家,蒙太奇是一种魔术。
但归根结底,我们也没法通过魔术学习历史。当故事的主体变成群体乌托邦,一帮子浪漫、大义、煽动的人,抒情这件事就理应受到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