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一不合理,就有主义反对主义。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运动连绵不绝,主线是,浪漫主义反对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高蹈派反对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吃掉高蹈派,反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
对此我有两个观点。一个是,某某主义者就像小编。自称是什么主义的人,有点像现在人自称“小编”。他自己认,你就这么叫他,但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一个编辑叫做小编;另一个是,闹大了,成了气候的,叫“主义”。小打小闹,自成一派的,叫“派”也就到头了。
所以福楼拜、波德莱尔,什么主义也不是;左拉是自然主义者;马拉美是象征主义者。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的产物,似乎是一个子派别,但它足够成功,可以叫它主义;但高蹈派,就只能是派,哪怕在外文里都是一个词,我也有我的叫法。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问题。“现实主义”这四个字,就说不很清。名字太大,什么都能往里装。浪漫主义有头有脸,拜伦、济慈、雪莱,一说就知道。现实主义呢?没个准头。“现实”这两个字,网撒得太开。反倒是从它底下生出来的自然主义,自己立了山头,也算成了一个主义。
[[福楼拜的新散文]],又名“什么是对的”。接下来,我想说什么是错的。
与福楼拜同岁的法国人里,有一个笔名叫“尚弗勒里”的理论家。他也写小说,相当高产,但大部分人没读过,所以不必当他是小说家。此公本名很长,笔名的由来我也不清楚,“Champfleury”这个词可能是法国地名。总而言之,尚弗勒里的名字很少出现在教科书里,只在文学史里零星出现。
我们可以在福楼拜书简里读到他。善良的尚弗勒里,有一只猫叫特罗特,一个“现实主义运动”的旗手,画家库尔贝的捍卫者。他曾经用自己的名字做杂志,出了两期,不做了;又和朋友,路易斯·埃德蒙·杜兰蒂,拿“现实主义”四个字做杂志名,出了六期,寿终正寝。但好歹在世界潮流中,形成一个概念,有了号召,这群人才好集合起来擂鼓扬旗。1857 年,《包法利》单行本出版前一月,尚弗勒里就庄严地发表了一篇名为《现实主义》的文论,说“批评家造下它来,仿佛一架作战的机器,激起对于新一批人的仇恨……”。现实主义作为一个大运动,方向总归正确的,是大势所趋。尚弗勒里很清楚这一点。他和乔治桑是朋友。乔治桑问他,什么是现实主义。他说,驴就是驴,你不能指着驴说,好一匹马。乔治桑没话讲。
尚弗勒里这派的现实主义,有点小气。专写穷人,写小老板,因为觉得这路人实诚,好写。在内容的对象上,他们认为需要面向大众。而在内容的倾向上,又必须民主,而且这种民主倾向应当是不自觉的,由内而生的。他们觉得文学不用费劲,不要风景,不要修辞,脱离了巴尔扎克的伟大传统,就像一台直来直往的摄像机,对着人拍就行。他们也不要为艺术而艺术,反对高蹈派,“因为形体是思想的一种奴隶,应理依顺主人才是”。结果,理论地盘被左拉的自然主义抢了去。他们这帮人,说的多,成的少。叫“尚弗勒里派”就差不多了。
也正是因为他们,福楼拜非常厌恶“现实主义”这个下等标签,厌恶这几位理论家口中的主张。他曾写信给热内特夫人:“人家以为我爱上了现实,其实我憎还憎不来哪;因为,由于现实主义的憎恨,我才开始这部小说。然而我也不因之有所少恨于虚伪的理想,而时间的流动,已然奚落了我们一个好看。”他写外省风俗,自己的说法是出于憎恨现实主义,他否定标签,只追求美。这听上去有点儿恼羞成怒,甚至自欺欺人,但又不失为一种事实。讽刺的是,后人赞他:“浪漫主义的杀手、现实主义的顶峰”。
左拉还尊他为自然主义的大师。但福楼拜与自然主义完全对立。左拉描写世界,要为文学注入科学的精神,而福楼拜创造世界,所有科学的描写都服务于文学,服务于虚构。
福楼拜的观点从来不难猜。在他眼中,自然主义,空洞的术语;现实主义,同等口径的蠢话;印象主义,也是胡闹的家伙。请少些废话,多拿出作品。
尚弗勒里派否认《包法利》的价值。结果,不废江河万古流。只是“现实主义”这个词,渐渐被世界接受。左拉也总结:“对于我,现实主义是我们文学史上一个日期,一个极其重要,极其有意义的材料。”只是后来,左拉自己又举起自然主义大旗。他的家境不算富庶,不得不用笔赚钱,写各种“可憎的文章”,不像中产阶级福楼拜,有一笔财产,允许他跳过若干困难。所以这个急于进取的贫困青年,不厌其烦地重复自然主义的说法。尽管自己也看不起这个名词,也要给它洗礼一番,好让人觉得这是新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也没什么作品,自然主义的预言家,尚弗勒里,后来改做学术研究去了。他还曾在包尔扎克死后,趁他的情妇为巴尔扎克出版全集,大献殷勤,两个人好了三个月。
尚弗勒里派的另一位预言家,杜兰蒂,后来改去为另一个主义发声,那是个我不太懂的领域:马奈、莫奈、雷诺阿,还有赛尚……印象主义圈子的人,在现实主义这个词未出现以前,整日无所事事,被叫做波西米亚人。其中,杜兰蒂又和一帮画家成群结队地出没于十七区克利希大街的盖尔布瓦咖啡馆,这里头其实也曾包括左拉。
被尚弗勒里派反对的高蹈派,下场也与尚弗勒里派类似,这个与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运动同时期的派别,被波德莱尔爆杀。高蹈,是远行、隐居、超越群伦的意思。原文是 Parnassus,帕纳索斯山。这座希腊神话中缪斯居住的山峰,由于一朵恶之花,风头丧尽。
这伙人讲究手艺,讲究形式,像做木工活,要一板一眼。感情、个人的东西,都不要,说要客观。头儿叫戈蒂耶。他说,我喜欢瓶子,不爱里头的酒。我听上去是一种古典的形式主义。这帮人是好古的,有一种旧的思维,喜欢当年浪漫主义反对的东西。
《莫班小姐》序言中提出“为艺术而艺术”,指的是,艺术家包含诗人,但诗人未必全是艺术家。艺术家高人一等,在象牙塔顶端,高蹈出尘。高蹈派比浪漫主义先进,比爱说教的诗人纯粹,但是整个门派不如波德莱尔一人。福楼拜跟戈蒂耶是朋友,但背后笑他:可怜的戈蒂耶,句子写得真好,就是凑不成一首诗。
迪康对福楼拜提到巴黎时曾说,“生命的气息就在那里”,盛情邀他前往帕纳索斯山。福楼拜却在回 信 中直言,那生命的气息常常散发着烂牙的臭味,散发的更多是瘴气而非灵感。“在那里人们争抢的月桂冠上,多少都沾着点屎。”
他们毋庸置疑是象征主义的先驱。1866 年的《现代高蹈派诗坛》(Le Parnasse Contemporain),也有波德莱尔的作品,还有魏尔伦与马拉美。他们后来都反对高蹈派的造型美,改用神秘主义,重新定义美,也冲破了传统诗歌的禁区。马拉美说,高蹈派把什么都直接说出来,诗的趣味就没了四分之三。
高蹈派里头,也有福楼拜看得上的人。一个叫勒孔特·德·利尔,悲观,厌世,翻译希腊的东西翻得好。还有一个,写十四行诗很厉害,叫埃雷迪亚。我暂时还不太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认为,高级的写实,它必然是浪漫的。
内心阴暗的保罗施拉德,曾经想让《出租车司机》的结尾更加日本、更加风格化,可能就像他心爱的三岛传记片。德尼罗杀人的场景够血腥了,但他仍然希望墙上有更多血迹。斯科塞斯表示反对,他说自己不是市川导演,他们也不是在拍《椿十三郎》,而且“每次我尝试拍那样的风格时,出来的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斯科塞斯专门向昆汀解释,他看过那类日本电影,也很喜欢它们。但他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他所看见的暴力,或者暴力威胁,都是“真实的”“非常严肃”“对人有很大影响”。他只能按照自己想象的方式去做,就好像暴力会真实发生一样。
这或许也是《无间行者》的思路。普通的“写实”路线在拳击比赛、拯救雏妓的故事里都很奏效。但到了相对优雅的卧底故事里,就不是那么无懈可击了。斯科塞斯拍不好所谓东方的、浪漫的东西,他只能按照自己最熟悉的风格拍。这种事情也可以上升到文化和美学层面,但那样很没意思。我想说的是,写实也有浪漫的,《无间道》就是。
因为写实描写的是人的现实,而人的现实难免就有浪漫的元素。人有内心世界,有主观现实,有欲望、幻想、恐惧、激情、对意义的渴求。写实注重“是什么”,而浪漫注重“应该是什么”“我感觉是什么”。在写实中表现浪漫,本身也是一种浪漫的动机,一种艺术动机。
在文学领域,这个现象更加明显,现实主义的派别不减反增,像是非要把一些作家分拣。
比如“心理现实主义”,陀翁也不情愿被叫现实主义,他辩称,从最高的意义上,才能算。确实,他总是写主观的心理,但陀翁的基本力量,仍然是在书写现实。心理写实,这是通往上等写实的思路。现在这一派指代那些走向内心、长于心理描写的作家。他们将更多的笔墨放在角色的心理、性格、意识与动机。但要这么看,概念也很暧昧。你譬如说于连,心理描写也都很写实,但某种意义上又很浪漫,因为这心理反映的是时代精神,是超凡脱俗的人物。
还有更怪的,说卡夫卡是“梦境现实主义”。多此一举。卡尔维诺说他喜欢卡夫卡,就因为卡夫卡是现实主义者。一句话就说透了。
还有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人们简直要给马尔克斯一顶魔幻现实主义大祭司的帽子,他也不服气。面对小说中有几分魔幻、几分现实的提问,他只说自己是现实主义,不要魔幻。每当评论家暗指他作品中奇幻的、不真实的元素是虚构出来的时,他都会坚持说,“我所有作品里的每一个字,无一不具有现实依据”。
干嘛非要起那么多现实主义的关联术语呢。没有谁能够统一达成意见。文学领域最不该的事就是有那么多主义。福楼拜不相信主义或者流派,他说:“只要一行诗是好的,就别管它的流派。一行布瓦洛的好诗等同于一行雨果的好诗。”哪怕现在人不记得布瓦洛,对这话也该心里有数。路易十四那个年代的古典诗歌,可以和浪漫时代的诗歌一样好。一行诗只要是好的,就会失去流派,谁写的、哪天写下,都无关紧要。
拒绝使用主义词,应该推而广之。批判现实主义,说出来就能让人远离一个作家。根据我记忆中接受的教育,批判现实主义主要就是批判金钱、批判资本、批判丑恶的欧美社会。但在十九世纪,又有什么写实写法是不批判现实、不批判资本主义的呢?如果拿起《包法利》就抱着这种思维,那太扫兴,也对不起作者。
有一个很可怕的词,叫“新现实主义”。在意大利电影的黄金时代,这一派导演,比如费里尼,总是以直接、写实、不矫饰的风格处理一些当代命题。从“新”字看,似乎说明之前还有某种现实主义。也许是在说十九世纪早期的那种现实主义吧。看笛福那个时代的现实主义,只能从忠实中想到教条、标签、死板。其实那种忠实已经很强,凡人的问题总是不够写实。
费里尼就毫不死板,他的现实主义总是个人化的,我愿称之为上等的写实、费里尼的写实,但什么主义也不是。写实之后,他还要寻求突破,后来也真就脱胎换骨了。他之所以能拍八部半、甜蜜生活,是因为他能拍大路、骗子、卡比利亚。就像乔伊斯先写完《都柏林人》才能再写《尤利西斯》。风格一下子大放异彩,无与伦比。
福楼拜当然是现实主义,但狄、陀、托,甚至更早一点的雨果,浪漫主义的代表,也有现实主义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区别很大,对这个词的态度也各有不同。福楼拜又算哪种类型的现实主义呢?他本人就算一种类型。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一个小宇宙。福楼拜用个性来表现人物,用浪漫主义的语言表现浪漫主义的个人,使得浪漫主义也成了现实主义的一部分,借现实主义的艺术,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自我。后来他又写了一些新的东西——创建现代现实主义小说的人,几乎也是第一个打碎这个主义的人。
这说明,通往上等写实的路不止一条。写人心,写梦,写怪事,写智性或者浪漫,到头来,都是为了写实。对大师来说都不矛盾。写得好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