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赞美狄更斯,说他不但创造了人物形象,还在一部长长的小说中,使所创造的人物在读者头脑中始终栩栩如生。“大作家的世界确实是个魔幻般的民主世界,哪怕是很小的小人物,哪怕像这个向空中抛两便士又接住的过场人物,在那个民主世界中都有生存、繁殖的权利。”
此人属于一种特殊的菌类,眼下这种人模样的菌在伦敦西头的街上自发滋生,迅速繁殖,总是罩着破旧的红外衣,其“使命”就是替人牵马或叫马车。这个人收下了两便士,没露出一点心花怒放的样子,只是把钱往空中一扔,又手心朝下一把抓住,走了。[1]
这种细节在《科波菲尔》中也有显现——“他毕恭毕敬地接了过去,马上就用拇指一捻,看看是不是真的”。托尔斯泰也是这么写小人物的,哪怕他们只占一两行句子,只在整本书的某一页上出现过一次:“在小屋的门厅里一个哥萨克卷着袖子正在切羊肉。火上煮着满满一锅东西,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青灰色大衣、被火照得亮堂堂的士兵跪在那儿,用通条搅和着锅里的东西。”通条是军中通洗枪管、炮膛的铁条。
好的文学增加了世界人口。艾玛是一个人,夏尔也是一个人,更多的小人物也可以是一个人,尽管他们在作家的民主世界知识匆匆而过。一本书写完、被人阅读以后,我们再也没法把他们当不存在。
在民主的法国外省,不仅仅是小人物有生存权利,主角、配角也都有任期制度。光是叙述者、主角,都各有两任,甚至还有两任包法利夫人。后来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也有两任,大约也是戏仿。依靠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任期制,福楼拜铺出许多伏线。
夏尔的同班同学,仅仅用他的眼睛和口吻观察了几页。也许太过突出,一些译本在原本没有“我们”的地方加上了这个代词。
比如这一句,据说原文是没有“我们”的,但许译给加上了。如果拿这句话作为“我们”一词的研究分析,就会露怯。
可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新生还拿着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李译)
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还是不敢跟大家一样做,做完课前的祷告之后,他仍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许译)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周译)
不知不觉变成全知视角,从“我们”到上帝,是一个著名且重要的研究课题,涉及到叙事者的立场。《创世纪》开篇不久,神就说: “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
愚钝、木讷、窝囊废,是其底色,但这个人除了呆,也不是没有别的问题。他很容易被人左右,性格软弱,还“怪命运”。但他也有着某种稀有的品质。
潜意识中对艾玛的欣赏、着迷与爱,与艾玛的追求是一致的。艾玛的无限追求被毁灭;他的这点儿潜意识,则被无视、被轻贱。如果是陀翁来写,也许会大肆宣扬这种品质。也是因为这种品质,夏尔在艾玛死后,心碎了,几乎变了一个人。
先让他出场,我不知道福楼拜怎么想的。从“我们”的视角开始,到见他“下坡花力!”,戴千层饼一样的帽子,再到夏尔遇上艾玛,确实比艾玛遇上夏尔更有趣。我们从庸人的视角看见艾玛,而不是从艾玛的视角看见滑稽的庸人。艾玛的出场,有若干步描写,而不是第一眼就详尽地看光。描写一步步展开,就像在生活中相遇本来的样子。
中国古典小说向来是这个写法,从次要角色耐心地走进主要角色。比如红楼,先是甄士隐、贾雨村,由贾雨村串到冷子兴,带出宁荣二府、贾宝玉,再由贾雨村串像林如海,将林黛玉送入贾府,正式进入故事。水浒也一样,先是高俅,串到王进,才是史进。
在院子里,我们和夏尔看见她的“镶了三道花边的美里奴蓝袍”;夏尔帮卢欧老爹看腿,我们看见她扎破手指头,指甲白净,眼睛天真无邪又胆大。然后才是夏尔留下用餐,面对面,看见她吃东西露嘴唇,不说话就咬嘴唇。她的脖子、头发、脸蛋、玳瑁眼镜。
这要是艾玛第一眼看夏尔,又该怎么写。怎么写都没法这么迷人。遇上夏尔这么个人,能有什么意思呢。夏尔和艾玛,总得有一个先出场,总得有一次相遇。我很同意,先让夏尔出场更好,最后再以他的死亡结尾,更好,就像画框包住了画。
真正的主角。
第一部第一章上任,第二章解任。“杜比克”这个姓氏总是让我想起养蜥蜴常用的饲料,那种蟑螂叫杜比亚。寡妇的名字是“[[艾玛的书单与偶像#爱洛伊丝]]”。理论上,当旧爱洛伊丝死去,艾玛就成了“新爱洛伊丝”。
旧爱洛伊丝是包法利大娘给儿子娶的第一房媳妇。原是一个事务员的寡妇,四十五岁(历史原型为三十岁),长得丑,脸上还有粉刺,骨瘦如柴,还总是穿黑衣服,犹如“长剑入鞘”。但她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的收入,所以不愁嫁,还能挑人。包大娘为了给儿子讨老婆,还巧施妙计,挫败一位劲敌,一个有神甫撑腰的猪肉店老板。与包法利结婚后,杜比克寡妇成了一家之主,处处限制包法利,又爱讨要关心。包法利对她惟命是听,但不开心。所有这一切都集中发生在第一章最后五段。
我们刚刚认识杜比克寡妇,艾玛就登场了。夏尔对寡妇几乎没有感情,但与艾玛初相遇后,每次去看她都荣光焕发,我们这才感受到他的幸福,这也是最后他为艾玛置办盛大婚礼的根源。但包法利老是去看艾玛,寡妇大吵大闹,禁止他去。夏尔又顺从了,内心却要造反,于是学会了两面派的手法:“你能禁止我去看她,但是你能要我不爱她而爱你吗?”很快,为寡妇保管财产的公证人卷款潜逃。原来她撒谎了,抛开归零的存款不谈,房子、船股都没多少价值。她可怜地夸大了自己的财产。包法利父母为此与她吵了一架,“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话”。一周后,寡妇在晾衣服时吐血,第二天就死了。这是一场短暂、灰暗的婚姻,夫妻之间感情淡薄,多是隔阂,少有依恋,完全谈不上幸福。办完丧事,夏尔回到家,为寡妇之死感到悲伤,“说来说去,她到底爱过他”。但不是他爱她。
第一部第二章上任。第一章的“我们”(夏尔的同学视角)、夏尔、包法利父母、杜比克寡妇轮番登台又下场,为她腾挪出了空间。夏尔找到了艾玛,不受束缚地追求艾玛,也娶到了她。围绕着艾玛,更多独特的细节开始异峰突起。原来她才是真正的主角。
艾玛在托特时期的女仆。第一部第二章上任,在艾玛还是闺房小姐时就跟了她,第八章解任。据说是夏尔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包法利夫妇婚礼后,娜丝塔西晚饭没做好,让新女主人先熟悉下家里的格局,艾玛看见了夏尔鞋子上的干泥、水晶瓶里第一任包法利夫人的婚礼捧花。这是一位笨拙、也没什么眼力劲儿的女仆。侯爵舞会后,艾玛心理有落差,见娜丝塔西没做晚饭,还顶嘴,大为光火,就辞退了她。娜丝塔西哭得像开了河一样,离开了托特。但只有开除她,艾玛才会有新女仆,才会有向公证人借款的事情。
他们回到家,发现晚饭还没有烧好。太太发脾气了,娜丝塔西顶嘴。爱玛说:
“滚!岂有此理,你给我走。”
晚饭是葱汤和一块酸模小牛肉。查理坐在爱玛对面,一副快乐神气,搓着手道:
“回到家里,开心多了!”
他们听见娜丝塔西哭。他有点喜欢这可怜的女仆。从前鳏居无聊,她陪他消磨过许多黄昏。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他终于道:
“你当真打发她走?”
她答道:
“是啊。谁拦我不成?”(李译)
他们回到家里时,晚餐还没有准备好。夫人生气了。娜塔西居然顶了嘴。
“你给我滚!”艾玛说,“你这样不在乎,我辞掉你了。”
晚餐只有洋葱汤和酸模小牛肉。夏尔坐在艾玛对面,高兴得搓着手说:
“还是回到自己家里舒服!”
他们听见娜塔西哭。他有一点喜欢这个可怜的女仆。在他从前做鳏夫的时候,她陪他度过了多少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啊!她还是他的第一个病人,是当地认识得最早的熟人了。
“你当真要打发她走?”他到底开口了。
“是的。难道有人阻拦?”她回答道。(许译)
艾玛在永镇时期的女仆。相比娜丝塔西,全福聪明许多,服服帖帖,没有怨言,也对艾玛的行为看破不说破。她每天晚晌从菜橱里偷一小包糖,做完祷告,一个人躺在床上吃;毫不爱惜艾玛的鞋子,轮到她擦鞋,决不在意,因为艾玛一看料子发旧,会直接送给她穿;晚上还和公证人家的男佣私会。包法利家破产,是她建议艾玛去找公证人借钱,她以为艾玛会卖身,这一点也耐人寻味。此人天性凉薄,艾玛死后,卷走了她衣橱剩下的全部衣物,和男人私奔。
贯穿全书的、幽灵一样的情人,对他的描写不过几百个字。第一部第八章,在舞会上带艾玛跳华尔兹,起初很慢,后来越跳越快,两个人转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也都开始旋转。此时艾玛已然精神出轨,她看见“背心非常贴身,显出了胸脯的轮廓”。整个段落艳而不淫,是精神出轨,没在床上的床戏。
他们开始慢,后来快了。他们旋转,样样东西围着他们旋转,灯、木器、板壁和拼花地板,就像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一样。走过门边,爱玛的袍子,靠下飘了起来,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一来一去,轮流捣动;他朝下看她,她朝上看他;她觉得头昏眼花,连忙停住。他们又跳起来,子爵转得越发快了,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离开众人;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时,头倚着他的胸脯。随后,他仍然转下去,不过慢了一些,送她回到原来座位;她朝墙一靠,手蒙住眼睛。(李译)
舞会结束后,有一群骑马的人叼着雪茄,笑着从艾玛和夏尔的马车经过。艾玛相信她认出了子爵。夏尔在回家路上捡了一只雪茄烟匣。艾玛见过子爵后春心荡漾,整天幻想。夏尔不在家,就拿出他捡来的雪茄烟匣,当作宝贝闻味道,想象那是一个情妇送给子爵的礼物,而子爵正身处巴黎。以子爵为中心,艾玛建立起一个虚构的国度。这是她的梦想。
第二部第二章上任,第六章解任。公证实习生莱昂与公证员莱昂显然是两任不同的情人。实习生年轻漂亮,富有浪漫主义思想,与艾玛发乎情、止乎礼,最接近爱情。 “她爱莱昂,追寻寂寞,为了能更自由自在地玩味他的形象”,只是他胆小怕事,错把艾玛当成可望不可及的贤妻良母,放过机会,到巴黎去了。
赤裸裸的婚外情。在农业展览会上,艾玛经由罗多夫头发上的香味,又想起子爵的胡子,那里曾散发出香草和柠檬的香气。后来第二部第十二章,在她送给罗多夫的礼物中,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艾玛和他约会,“学男人穿了一件背心”,仿佛是在跟子爵约会。
艾玛的最后一任情人,仍然是莱昂,公证员阶段的莱昂。婚外情后的艾玛更加放浪,碰见成熟的莱昂,也大胆起来,而莱昂胜券在握,两个人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通奸。
有一次与莱昂偷情后,她经过当年住过的修道院,也曾回忆起子爵。到后来破产,她在教堂的甬道头昏眼花,看见马车上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绅士,她认为那是子爵。但马车奔驰过去了,她想象中的子爵,一个教堂前的虚影,也消失不见了。紧接着,第二任女仆全福建议艾玛去找一个公证人借钱。艾玛去求情,被误以为卖身,愤然离去。
牵涉较广,单独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