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 年春天,《罗杰疑案》出版。这本书是天才之作,但当时好像只卖了几千本。在它出版后,至少几十年里,“叙述者即凶手”的诡计都属于屠龙技。你看,六个字泄了一本书的底,这是读推理的最大灾难。“叙述性诡计”一经发现,便会大幅降低一本推理小说、乃至一批推理小说的阅读体验。尤其是第一人称凶手型叙诡,最为敏感,完全是不能说的秘密。
任何一名推理爱好者,一旦通过一本叙诡获知了这种技巧,那么他小小的灰色细胞就会被激活,当再次遭遇第一人称叙述者时,都会首先怀疑此人是否可靠,是否是在故意欺骗读者(《罗杰疑案》的凶手其实没有说谎,只是省略,很考验作者技巧)。第一人称不可信,到如今已经是一种传统;如果是作中作,那么更加可疑,迟早会有无法自圆其说的一页。
如此一来,推理小说的阅读先后顺序,就变得异常关键。一个人在阅读《罗杰疑案》这本书之前,最好读过不少推理小说,思维渐成定势,或者说已经建立起一套诡计数据库。如果没有,那么只能自认倒霉。
同一本推理小说,先读一遍,再读第二遍,兴许还能发现一些伏笔,聊以自慰;但先读这本,再读另一本,若是注意到同一套诡计,乐趣无疑会大打折扣。所以推理就要跟着时间走,跟着时代发展读,先读经典的,次读流行的。
一个幸运的读者,就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先读《罗杰疑案》的读者,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惊掉下巴;更理想的情况是,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骗,被更多后来的叙述性诡计命中。我不是这种读者。我对任何第一人称叙述者都已经失去信任,很难再从叙述者即凶手这个诡计中获得更多乐趣。这类诡计其实很难复制,很容易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刻意和不自然。对此类诡计,我更喜欢走明棋,更希望被提前告知,有哪些推理小说,使用了第一人称凶手型叙诡,但依然值得看。
在罗杰一案中,我已经获得了圆满的乐趣,这种乐趣再也无法被损害;此后同类的案子、同样的核心诡计,对我来说都是先天残疾、没有回旋余地的。我会更看重作者本人的追求。他当然可以再用一遍屠龙技,凭借信息差,唬住那些倒霉的、没有先读罗杰的读者。但他理应对这项技法做出改进。
由我推荐的后罗杰时代推理小说阅读顺序,也将服务于和我一样的“明棋”爱好者:完全放弃屠龙的核心乐趣,转而从叙述者即凶手的诡计演变中,发掘一些残缺之美。
我不会再语焉不详、扭扭捏捏地暗示,这本或那本小说借鉴了阿婆某一本小说的诡计,仿佛在说一些只有圈内人才懂的谜语。我会说,众所周知,横沟、高木、连城、东野,每人一部作品,都成功借用、并且是大幅度借用了罗杰诡计的模式。如果先读这些小说,再读阿婆,那么后者的魅力可能损失不少;但要是先读罗杰的命案,再依次阅读它们,将更有循序渐进之感:先为阿婆开先河的壮举五体投地,再对屠龙技的困境产生更多认知,最后好好欣赏一番,在读者明知叙述者没一句真话的前提下,现代推理如何继续,或者畅销作家又是如何另谋出路的。
那么先说第一部,《夜行》(1948~1949),不是卡尔那一本,是横沟正史的作品,值得在罗杰之后最先阅读。横沟的追求,是在阿婆建立的模式下,尽力写出自己的风格。所以他写了自己擅长的血缘亲族、民俗传说,还有那些奇怪、病态的角色,“一个喝完酒就耍酒疯的老爷子,两个争风吃醋的佝偻,还有一个夜里不睡觉到处游荡的女人”。他的笔法引人入胜,发掘了梦游的恐怖之处,也很好地运用了斩首诡计,为占星术、首无等开创性斩首做了铺垫。横沟还将叙述者直接设计为侦探小说家,为后续几部作品提供了一种思路。他的做法贡献了一个极佳的案例:在几乎不改进罗杰诡计的情况下,如何叠加一些自己的诡计,让小说可读。我读的是林嘉树译本。
第二部是《能面杀人事件》(1948)。[[高木彬光]] 的第二部作品。这一部是更明显的手记推理。高木的追求要更大一些,他也试图在这个模式中塞入更多的自创诡计(机械密室、文字游戏),还加入了部分社会派的说教,以稀释罗杰诡计的比重,并且直接借助角色之口,承认小说用到了罗杰诡计。可能是因为单独泄一本小说的底,过于显眼,他又把范达因的基本小说(班森、金丝雀、格林家)都泄了个遍。高木的创新在于,他加入了多重叙述者,这是一个可行的探索方向。而且,他也直接让叙述者既是侦探,又是犯人,显然他也希望自己能多写出点新意出来,所以在文中“自辩”,“侦探就是犯人的例子不少,记述人是犯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是,记述人既是侦探,同时又是犯人的例子,在世界侦探小说史上还没有过先例”。尽管其余诡计效果不佳,他在核心诡计的迭代上的确下了心思。
第三部是 1996 年的《恶意》(崔健译本)。 [[东野圭吾]] 九十年代的优秀作品。沿袭高木的道路,仍然是多重叙述者的手记推理。先让侦探和读者看到同样的“凶手”手记,貌似平等地进行探案,但阅读经验更丰富的读者,反而更容易因为习惯猜测到这是叙诡,所以判断叙述者即凶手;紧接着故事很快进入《古畑任三郎》式的倒叙推理节奏,先让侦探证实读者猜测,毫不迟疑地确定叙述者即凶手,再一步步查明作案手法,过程中丢出好几枚烟雾弹,对读者进行误导,”叙诡结束,接下来玩倒叙推理“,实际上却还在利用第一人称手记,埋入更深的叙述性诡计;即便读者察觉页数不对劲,意识到叙诡还在,或者已经从他处得知后有反转,仍可以继续随侦探揣摩凶手的作案动机。如果这动机既符合人性,又令人意外,那就同凶手是谁、如何作案一样,也属于值得解决的谜题。事实证明这一谜题完成度较高,东野对他身处的时代也富有自觉。他非常照顾普通读者,让他们不断读到反转;对于推理爱好者,也提供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视角,虽然站不到巨人的肩膀上,以力服人,但借助巨人遮挡视线,仍可以在阴影中埋设陷阱。
最后一部,短篇《绯红色的文字》(1980)。如果先读东野,再读连城,前者的阅读体验反而会掉一截;顺序倒过来读,也还是东野的阅读体验掉一截。因为这两本书不仅仅是诡计相似,核心谜题、杀人动机也几乎一致。只是东野的长篇完成度更高,他的确聪明,几乎跳出了阿婆的框,显得很有追求,但追求并不彻底,他没有超越连城。以这部短篇收尾,我的推荐阅读顺序才更加完整。其中没有一部作品是完美的,也没有哪一次创新是跨越式的,但罗杰诡计在追求中进步,这条轨迹要比任何一个孤立的创意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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