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urpre
紫红
此词比“红色”高贵。——庸见词典
一本有点哥特的、写古迦太基佣兵战争的历史小说。1862 年 11 月 24 日出版后,吹捧者居多。一百多年之后,被认为用力过猛,受到各种批评。但这是福楼拜的愿望。写《包法利夫人》之前,他就想写这样一本关于古代东方的小说,结果却晚于《包法利》五年问世。
写完真实的、生活化的法国外省,接下去竟然写哥特的、异域情调的迦太基,这么干有点像游戏之举。正常情况下,福楼拜也应该休息一下,写点带聪明劲儿的东西。但实际上他用心良苦,且满是雄心壮志,这份雄心或许过于沉重,叫人力不从心。
写迦太基注定更烦,得搜肠刮肚许多年。可笑就可笑在,为了写它,福楼拜付出更多时间与精力。一八五八年,他特地去迦太基遗址实地考察,还读了几百本相关的学术专著,这却导致《萨朗波》读起来更累。我很同情这个阶段的福楼拜,但这么说似乎显得我是个更高级的作家。
谁都能看出来,《萨朗波》和《包法利》完全不一样,福楼拜好像成了另外一位作家,一个更粗糙、任性的作者,深陷在戏剧、以及西方人眼中那扭曲奇异的东方世界里。他几乎只关心色彩,不管别的东西。1861 年,他跟龚古尔两兄弟预告了他的色彩论,《包法利》是灰色,现在紫色要来了!
1958 年他写信给科女士,说从文学角度来说,他体内似乎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迷恋大声呐喊、抒情、雄鹰般的高飞,喜欢句子的各种音调和思想的巅峰;另一个则尽可能深入挖掘真实,喜欢将微小的真实呈现得和宏大的真实一样有力——想要让你几乎能够具体地感受到他所再现的事物。这个人喜欢笑,沉浸于人性的动物性之中。”
紫色(pourpre,大约是 #66023C )系的福楼拜,是萨朗波福楼拜,也是圣安东、《一个疯子的日记》的福楼拜;灰色系的福楼拜,是包法利、情感教育(十一月)、布和佩的福楼拜。具体到每一部作品,色号可能不一定。
我们看《萨朗波》,想起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诸神的复活》,还有《你往何处去》;看《圣安东》,想起的可能是浮士德。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很难判断这些历史小说、传奇故事,也出自福楼拜之手。一位粗糙的、深陷在二十世纪东方和戏剧中的作家,一个福楼拜一号,区别于写包法利的福楼拜二号。
写古人是很费劲,一般比较适合写当代,最多往前几十年,不能隔太远。曹公也写不了唐宋。但福楼拜有快感,他想做另一世人。
理论很漂亮,也很吊胃口。福楼拜这个人很爱现,恨不得所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写东西的,写起来多么难,多么费时费力,自己追求多么高,多么与众不同。他的文学书简,比他的书还出名,创作动机盖过了书本身。这看起来就是自我宣传,就是打广告。
我认为这是他排解的一种方式,他的很多话都是通过信件流传出去。他只是想跟特定的人聊聊这些东西罢了,跟巴尔扎克说自己写得辛苦不一样。
需要排解的理由,就是紫色让他很兴奋,但他已经开始着手写灰色的书了,不得不把心底的紫色压下去、藏起来。他写《包法利》的时候肯定在想《萨朗波》,他内心压抑,把许多欲望都寄托在未来必写的书中,以此宽慰自己。深陷其中,然后憋出了一个错误。紫色给人感觉高贵优雅,但萨朗波紫有一种奇怪的糙,融合了欧美人理解的中东和戏剧。
福楼拜写着灰色的,想着紫色的,多么安慰,到了那时候,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书涂成好看的紫色,只要现在先把灰色画好。
很难说福楼拜为什么对迦太基的事那么入迷。这个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布匿战争时,迦太基的哈米尔卡,也就是汉尼拔的父亲,带着雇佣兵和罗马打了一仗,输了。雇佣兵吃亏,又跟迦太基打,足足打了三年,整垮了一个国家。佣兵战争只是大战之间的一个插曲。
早在 1846 年 12 月 11 日,他就写 信 给科女士,说:民族与民族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争执,我并不感兴趣,只有当这些争执形成宏大的画面,背景染上血红色时,它们才会吸引我。
福楼拜宣称,这是一本“迦太基的故事”(roman cartaginois),他为故事的真实性打包票,这的的确确非常之迦太基。不过任何一位称职的读者在读过这本书的第一页之后都会发现,它自然不是在迦太基写的。这本书属于虚构,出自知识分子之手,大概是近现代人写的,我们只是想不到它竟是福楼拜所写。
这本所谓的小说,主要基于希腊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的记录。这位历史学家很专业,生于佣兵战争几十年后,取材可信,也能把这几场战争写得既详细,又简洁、直接、易懂。从史实的角度说,是很难质疑的权威。波利比乌斯写了几十页,毕竟这不是罗马大战迦太基,但福楼拜扩写到了几百页。
他试图从读过的几百本书中,找到需要的细节。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试图把一堆真实的细节填到小说里,认为这样就很写实,很繁复。但他的才华在于观察,由他观察而来的细节,有美感、有生气,是万中取一。但从书中苦苦研究而来的细节就未必了,他是不是把自己能找到的素材,几乎全都用上了?他自己喜欢,但读者看不下去,更记不住,觉得删掉也未尝不可。
另一个问题是,福楼拜对古代不做评判,态度超然。相反,波利比乌斯,一个理应客观的历史学家,因为与历史同处于一个大时代,对战争反而有所评判与论断。这种评论更加真实,身处近现代的福楼拜无从感知。普通的客观拉远了读者与故事的距离,真情实感却拉近了读者与历史著作的距离。
他加入那些无中生有的东西,偷紫色神衣、拿回神衣的爱情故事,最后是死亡。其中透露了福楼拜自己的心理活动,他的个性、天赋与喜好。马托像疯子一样在迦太基城周围游荡,像被诸神降下诅咒。在《老实人》里,老妇人提到非洲人感情的强烈:那是火,是劣质烧酒。
最终,曾在那本灰色的书里出现过的,夺目的、五颜六色、不着痕迹的细节不见了,学术专著做不到的美丽都消失了。历史书中的万千杂色被福楼拜盯上,被他混在一起,变成宏大、具体、过度的深紫色。几百页辛辛苦苦、深思熟虑的细节,全都如此,如考古学,而非历史小说,读者读得辛苦,他也写得辛苦。
同时代的读者,都赞美一个刚写完《包法利》的文豪;但我作为一百五十年后的读者,实在无力赞叹。他似乎不那么像上帝了。这个痛苦的作家被禁锢在哥特舞台剧里,跟着历史书模仿,别人做什么,他也做什么,沉迷于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