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尔走到花棚下,坐在长凳上。阳光从格子里照进来;葡萄叶在沙地上画下了阴影,茉莉花散发出芳香,天空是蔚蓝的,斑蝥围着百合花嗡嗡叫,夏尔仿佛返老还童,忧伤的心里泛滥着朦胧的春情,简直压得他喘不出气来。
七点钟,一下午没见到他的小贝尔特来找他吃晚餐。
他仰着头,靠着墙,眼睛闭着,嘴巴张开,手里拿着一股长长的黑头发。
“爸,来呀!”她说。
以为他是在逗她玩,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却倒到地上。原来他已经死了。
许渊冲以夏尔之死为例,说明《包法利》是“客观性艺术”的典范。第一段是夏尔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所感,第二段是白尔特所作所为、所见、所说、所感、所为、所见、所知。而不是作者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所感所知。
福楼拜推崇“Le Style Impersonnel”,客观的描写。人们给他打上的标签,也是那些从客观而来的衍生词:客观性艺术、绝对客观、纯客观、反对主观;真实、准确、科学、中立、冷静;作者隐匿、作者 “不介入”、作者退出小说、作者消失在作品后、作者不在却无处不在、作者于小说恰如上帝于宇宙、“神出现于万象之创造,而不出现于人世。艺术家对于创造的态度,也应如斯也”(芥川译);非人化、非个人化、非人格化;冷淡、冷漠、残忍、残酷;石化(萨特语)、石化喷泉;输送带(人一点都不用动就可以往前,普鲁斯特语)……
太多了。表面来看,客观是为了反对主观。有些作家,比如狄更斯、雨果,字里行间都是议论,爱恨褒贬旗帜鲜明。他们也是非常好的小说家,但使用的是旧手法。
客观常用于反对浪漫。但反对这个,是不是就赞成那个?赞成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也不尽然。自然主义几乎与左拉等同,也很客观,在当时也是新的。但那是一种下等的现实主义。我不是说左拉下等,而是指能被归于这个主义的描写下等。
只有福楼拜的手法是新的,是一种 [[上等的写实]]。从他开始,小说家尽量去除情节的人工化。普遍认为,高级的、“艺术的”作者必须通过“事实”的组织,让读者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并不否认“话语”的存在,但要让话语的提示降到最低,尽量不让读者意识到。就像描写一块岩石,没有裂隙,也没有赘物。
然而话语不可能是绝对客观的,它有文化背景,有目的,有需要完成的任务。追求绝对客观的努力,完全再现客观事物的企图,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就好比任何写作都会有一定自传性。写作就是选择,主题的选择、遣词造句的选择,哪怕极力隐藏,也无论是否愿意,作家选择的文本都不可能脱离他本人的个性。就像福楼拜虽然宣称《萨朗波》是迦太基的史记,但我们从第一页就能看出来,这本书属于虚构,出自知识分子之手,大概是近现代人写的,我们只是想不到它竟是福楼拜所写。
福楼拜理解的艺术至上,根本上也在表达主观情感,只是必须找到与这种特定情感构造相同的客观对应物,可能是一件物体、一种情景、一连串事件,再用一个“[[唯一恰当的词]]”,将其写出来。所以他写“包法利夫人走近壁炉”,而不是说她感到冷。只不过由于恪守原则,福楼拜的小说经常比最灰色的生活更灰色,偶尔有一些让人忍不住打呵欠的东西。但这不是作家的问题,无法欣赏深邃神秘的灰色,还是书读得太少的问题。
正因为这是一种西西弗斯般的艺术手法,所以它才是新手法。作者还在,但仿佛躲了起来,让小说人物自己展示自己,让他的行为符合自己,人物的性格、命运,以及人物与人物的关系也全都自然发育,随环境的变化发展,毫不刻意地找到归宿。这无疑是对的。如果“话语”的音量太高,作者时不时跳出来,转移读者的注意力,或者不停说教,东拉西扯,扮演故事中一个不存在的角色,要么死乞白赖地附身在人物上,难免会令人生厌。这种手法老一辈的大师用得很好,但已经落伍。
福楼拜以前的作家,讲述一个故事,而他描写一个故事,这跟十九世纪的时代精神相符,但和二十世纪的精神相悖。他以后的作家,常常会思考一个故事,不间断地思考。
曹雪芹也如此,写作时几乎不显露自己的态度,下笔相当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