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读一章，算是认真重读了一遍，短期内应该不会再重读，因为有一种吃多了葡萄干的感觉。毫无疑问是本好看的小说，故事和角色都有魅力，写得也很好，富于技巧，但它怎么能这样冷门？不像一本畅销的名著。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其他作家谈论《飘》，也很难找到玛格丽特·米切尔相关的传记、书信、随笔或访谈。她也只写过这一本小说，如同我阅读谱系里的孤岛。我了解到她读过莎翁、狄翁，但这联系太浅、太普遍，无从深究；小托马斯迪克逊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作家，一位白人至上主义者、3K 党电影的原著作者，作为历史了解可以，但要深究他们俩之间的文学脉络，很无聊。
在豆瓣上搜米切尔，除了上百个版本的《飘》，竟然只有一本 1996 年出版的传记《塔拉之路》，以及另一本 1996 年出版的中篇小说《失去的莱松岛》，据说是她十五岁时的创作，一部中篇小说遗稿，没有正式发表。然而同属中文出版，搜索另一位擅长言情的女性作家（简奥斯汀），搜索另一位只写过一部名著的女性作家（艾米莉勃朗特），搜索另一位只在通俗领域畅销的女性作家（阿加莎），搜索同时代的女性作家（伍尔夫），搜索同时代的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景象则完全不同，人人都有作品之外的出版物。我没事干，还搜了搜另外两位毫无相干、但也叫玛格丽特的作家。无论是“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还是哈德良的书信，知名度，还有译本、版本数量，并不如《飘》，但杜拉斯、尤瑟纳尔的传记和访谈却应有尽有，热门许多。
白费功夫地搜索，只了解到一些轶事。首先这是一本畅销书，它很有历史意义，是第一部售价三美元的美国小说。当年百货商店以九十九美分的价格促销，万人空巷。其次，这还是一本病床上写就的书。米切尔女士因脚踝受伤，长期行动不便，休养过程中无事可做，就托丈夫从亚特兰大的卡耐基图书馆搬书回家，读书取乐。时间一长，为了逃避这件苦差事，她丈夫就建议她自己写一本，还买了台便携式打字机，鼓励她写作。在 1936 年的一次电台采访中，米切尔说这本书写的只是佐治亚州和佐治亚的人，特别是佐治亚北部的人们。她并不是想写整个南方的故事，只是有很多读者这样认为，而她也为此感到高兴。诚恳地说，跟约克纳帕塔法县相比，佐治亚州确实要小上许多。
到处查阅其他作家怎么看待《飘》，所见最轻蔑的同侪评价，来自纳博科夫。《庶出的标志》，将《丢弃的玫瑰》和《顿河无战事》两本虚构的“通俗小说”搁在公用洗手间里，充当廉价的厕所读物。“丢弃的玫瑰”与“随风而逝”两个短语来自同一首诗；至于“顿河无战事”暗讽哪两本小说，字面上就很明显。可是纳博科夫的审美与评价，高分是可以迷信，低分也确有几分道理，但必须自己思考，不够强不要全盘接受，全盘接受更说明你不够强。
纳老师的评价也不是孤例。方鸿渐去相亲，张小姐的书架上，“不用说有《乱世佳人》”，还和《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放在一起；菲茨杰拉德在给女儿的通信中，说《飘》处于“大众娱乐的上只角”，这几乎是同行对这本书的最高评价，美国电影里有很多这种东西，《卡萨布兰卡》《杀死一只知更鸟》。约翰阿什贝利则公开承认年轻时喜欢《飘》，但只是在巴黎评论的采访中一笔带过。和纳氏不同，这里有两位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们都只欣赏本书的通俗价值。而且阿什贝利是诗人，属于外行，评价做不得数。
也翻到一些《飘》的书评，大多是读后感，复述故事情节，剖析人物性格，抒发人生感悟；论文方面，主要是一些外延的批评，谈论不同译本、美国历史、[[1861南北战争]]、种族主义与女性主义，这些我也来者不拒，不介意听一听郝思嘉在性情肝胆上很像王熙凤之类的鬼话，只是我更希望读到写作者的思考。而且，郝思嘉显然更像三十年代好莱坞性感女星。《小说创作大师班》有一单章谈论米切尔的创作方法，但谈得过于粗陋，像市面上常见的知识付费。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找着更多有价值的先行研究或文豪八卦，更缺乏向英文世界探索的动力，在个人兴趣上接近停滞。
电影版，我们称之为《乱世佳人》吧，十分忠实，要场面有场面，要故事有故事，要人物有人物。制片人是 [[大卫·塞尔兹尼克]]，差不多就是那个年代的斯皮尔伯格，曾经跟希区柯克合作过 《蝴蝶梦》。他很不喜欢希区在严肃情节剧里注入幽默的做法，坚持要求严格忠于原著，以便读者在电影里看到自己喜欢的场景。塞尔兹尼克还想要一种银幕华丽感，在当时浪漫情节剧中很常见，质感厚重如天鹅绒。明星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闪闪发光，摄影光彩夺目，音乐席卷观众，让其屏住呼吸。同时期，《乱世佳人》就是这么做的。
没准等到再度需要这个故事的时候，抑或是机缘巧合，我会愿意再读它一遍（这回读了陈良廷的译本，下回自然换傅东华版，但听说有许多删节，我想起“盘肠大战”，也是傅删稿引起的事端），就像重读其他最优秀的通俗小说。但这种乐趣略显单一，完全可以借助电影，重温其中的妙处（垂死士兵躺满大街），与构建阅读谱系相比，还是有差距。那是我真正喜欢也想要做的事情。即便不爱听文豪相轻或互吹的八卦，又有什么文学批评，比得上同行写作者的臧否文字呢？但是《飘》和米切尔，很少见别的作家关心。我初步判断这不单是我孤陋寡闻的问题，却又缺乏兴趣继续深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