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得糙,就会认为存在两种福楼拜。一个是萨朗波、圣安东的福楼拜(也是《一个疯子的日记》的福楼拜),另一个是包法利、情感教育(十一月)、布和佩的福楼拜。
我们看《萨朗波》,想起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诸神复活》,还有《你往何处去》;看《圣安东》,想起的可能是浮士德。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很难判断这些历史小说、传奇故事,也出自福楼拜之手。一位粗糙的、深陷在二十世纪东方主义和情节剧中的作家。写古人是很费劲,但福楼拜有快感,他想做另一世人。
小说不是科学文献,每部小说都要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这一点福楼拜很清楚,因此《包法利》的风格跟《萨朗波》不一样,而《萨朗波》的风格又跟《布和佩》不一样。
这本该是一种文化常识。作家也是人,一个人花一辈子写作的经历,等于说是一段历史,历史就有断裂和飞跃,体现为风格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一个人的写作失去表面连续性,让人看不透前后作品的联系。但写作不是死的,大作家尤其灵活多变,总有一些新的表达欲,也会打破自己的原则。
海明威以简洁明了的风格著称,以冰山原则著称,特别是对话,惜墨如金,极简。但该啰嗦的时候也得啰嗦,凯瑟琳难产而死,亨利的内心独白就都是重复:
我坐在外边长廊上,我心里所有的都死掉了。我不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要死了,我祈祷叫她别死,只求你别让她死,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上帝,我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神啊,求你叫她不死。只要你别让她死,你说什么我都做。婴儿你已经拿走了,但别让她死。孩子没有关系,但别让她死。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契诃夫指导苏金写作,提出了那个著名的概念:“与小说无关的所有内容都必须毫不留情地抛弃。如果小说的第一章讲到墙上挂了一支枪,那么到了第二或者第三章,这支枪就必须发射子弹。”但有时他们也力有不逮。主教吃了一条腐烂的鱼,不出几天便死于伤寒,但那条鱼并不是死因。
《都柏林人》和后来的两本天书的署名,都是乔伊斯。电影界往往把风格多变的导演称作全能,比如库布里克。
如果说沉迷历史、神话和童年幻想的福楼拜是一号,写法国故事的是二号。那么我认为还存在一个福楼拜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