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我沉迷一款韩国网游。但作为住校生，玩游戏的时间实在不多，于是分秒必争，凡事讲究效率第一。我最喜欢去一个叫港口的地方练级，因为那里有人开挂。和开挂的人组队，如鸡犬升天，经验涨得飞快。当然自己开挂升级更快，但我从来没此打算，倒不是怕封号，实在是不舍得花钱。

最初发现可以通过组队升级，也算一桩巧遇。我那时路过港口，不远处海水的贴图质量很差，但连成一片就好像要把海滩吞没，仿佛冷不丁就有湿漉漉、半鱼半蛙的怪物爬上岸来。忽然有个红法大哥问我，你没加行会吗。

大哥看上去至少两百级，一身红袍，金光闪闪。我也没多想，回答说，没有。他就给我发出行会邀请和组队邀请。我都点了同意，瞬间蹭到组队经验，一连蹿了好几级。这可比一个人打怪舒服多了。大哥说自己有空就会在这里带新人练级。我们的行会叫“神圣国度”，大哥是会长，叫“向往和平”。看见有新人加入，行会频道里会传来零散的招呼声，欢迎新人，欢迎新人。

往后我了解到，港口怪物密集，适合刷材料，是大家最爱挂机的地方。如果是本行会的大哥开挂，那么组队自然也顺利一些。在这里蹭经验的不止我一个。行会里有个斗士叫“追杀真理”。此人时常跟在会长后头，昵称句式也相像，在行会频道里话不多，但一张嘴就口无遮拦，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关系户。

有回一群人在频道里公开聊天，男的聚到一块儿，来回就那几件事，有人说现实中约了女人喝酒，准备把人灌醉，灌得像死人一样，他好办事。结果“追杀真理”冒出来一句，都死人了还干啥事，赶尸？给人气得跳脚。我隔着屏幕乐不可支，也没想好怎么捧场，只是频道里公开接茬，兄弟哪里人士，湘西的？对面说，我绍兴的。

我很快加上真理好友，也马上探清虚实，他跟会长不认识，就是个学生，和我年纪相仿，又都刚入行会，老在港口蹭经验，我俩好比同期生。他也练物理职业，很多装备能同我互换使用，久而久之，两个人就混熟了。他这个人接触起来有些冷漠，但实则敏感、通灵，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些人会觉得他乏味、毫无个性，另一些人又觉得他偶尔跟疯了一样。

挂机蹭经验的时候，我会和真理玩一些小游戏，比如沿着山脚建模的空气墙往上攀爬，看谁爬得高，很无聊。有一天我俩正斗智斗勇，突然来了一个女的红法，名字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她说她是会长女儿，闲着没事，在用家里另一台电脑挂机。我问会长，这是真的吗。会长没有回答，可能是人不在，但外挂依然开着。他的角色正高速移动，手里的武器自动挥舞、施法，吐出长长的火焰。所到之处，蜥蜴人都有节奏地倒地、消失，变成材料、装备和宝石。是的，她是我女儿，会长忽然说。他马上又要下线，得出门一趟，让她看着游戏。

你家竟然有两台电脑，我对会长女儿说。她回答说，是淘汰下来的旧电脑。我说，我家今年才有电脑，一台商务机，什么也玩不了。那时候我家电脑是托亲戚买的方正，内存只有 256MB，没有独显。大部分网游都很卡。所以我基本只玩两种游戏，一类是休闲游戏，另一类则是上了年头的 MMORPG，配置要求都很低。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会长女儿打字说，我爸零零年就带我玩电脑游戏。而我说，大户人家，令人羡慕，零零年我还在打小霸王。小霸王是一种游戏机，插卡玩，用手柄。魂斗罗、超级玛丽，还有坦克大战。真理插话，我最喜欢影子传说。但是没有人搭理他。会长女儿说，我很喜欢 [[《仙剑奇侠传》]]。我和真理都看过电视剧，胡歌和刘亦菲演的。不过会长女儿说她玩的是游戏。

没话说的间隙，就是真理在组队频道里挑起话头。有一回他打字问我们，你们都死过么？这个服务器死一次等级归零，装备也全部掉光。会长女儿已经一百多级，是我们当中等级最高的。她说，我爸警告过我，所以我都不敢去新地图，容易被秒。我说，我这个号死过，最高不到八十级，因为不认识地图，在精灵城附近乱走，被火球术秒杀，每次掉回零级，我就来港口蹭经验。真理说，我也是。过一会儿他又在组队频道打字，是对会长女儿说的，你不要嫌我们等级低，两个战士带一个法师，就没有开不了的地图。

后来我们三个就常在一起玩。2008 年暑假，真理几乎全天二十四小时在线，天天在家玩游戏。我们没事就探索地图，更多是在野外一起挂机聊天。真理很不喜欢扎人堆，总是往没人的区域钻；会长女儿是磨合剂，有她在干活不累；而我任劳任怨，去哪儿做任务我指挥，攻略也都我准备，但是斤斤计较，有什么好装备总要掺一脚。

要打的字太多，我们就开始用语音软件。真理嗓音尖细，我总觉得像仙鹤。会长女儿听上去比我们年纪都大，说话音质最好。真理有一回同我说，她家电脑配了专门的麦克风。

我还记得我们仨最后一次集体行动，或者说我记忆中的最后一次集体行动，是在精灵城附近。我们打算探索地图的边界，直到找到空气墙为止。三个人就像三个楚门，只是没有摄像机跟踪。

一起行动，碰到太离谱的 BOSS 也不至于败退，我们原本是这么想的。但因为任务进度各异，我们要打不同的怪物，很快就分散开来。我和会长女儿还靠得近些，真理跑远了。等我们再见真理，只看到一个斗士跑向我们，他身后还有两条巨龙，一条红色，一条蓝色。蓝色的那头眼珠子尤其闪亮，是金黄色的，硕大无比，由于游戏内已近黄昏，蓝龙眼睛显得有一些阴沉，直直地盯着它眼前的三个人类。真理在频道呼喊，打不过，快传送。

三人陆续用了回城卷轴，传送回精灵城。真理说，我看见一个湖，湖里面都是蛋。我说，你是偷人家龙蛋了？真理的角色怔怔出神，半晌才说，下周我们一起去那看看，真的好多蛋，非常梦幻。我和会长女儿都说，行。但我内心其实很是狐疑，就这个游戏的画质，一个湖能有多好看。

一周过去，我再上线的时候，只有会长女儿在线上。我问她，真理还没来？她说，真理拉我去那个蛋湖，结果他不小心挂了，掉到零级，很崩溃，所以准备休息一段时间，说想玩点别的游戏。我说，好吧，你带我去看看龙蛋？会长女儿领路，来到龙蛋湖。我看见湖景，兴致寥寥，最后决定把角色留在港口挂机。

那段时间，我也一个人去过更高级的地方探索，比如大棚，有个至少一百多级的剑士给我展示如何变身。去港口的路上，我看见一个蓝法 PK 杀死了一个斗士。蓝法是冰系法师，斗士的拳套很大，开 PK 模式据说要一百六十级，那一片的兽人会掉宠物蛋。

真理后来基本没再上线，可能上线了我也从未碰到。港口对他来说不再是每天的必经之地，他开始寻找别的乐趣。再后来，游戏的国服就停了，我只跟真理还有联系，从此和他正式成为游戏外的好友。

我上了高三，周末时间更少，最多二十四小时在家。但奇怪的是，我开始想方设法继续玩这个没有未来的停服游戏。也许就是想看看更高等级的世界。所以我辗转韩服、美服，摸索汉化补丁，顶着乱码游戏。外服的福利一般比国服高不少，没有那么抠门，经验值、掉率给得都很爽快。很快我升到一百多级，总算知道了当初秒我的是什么怪。只不过玩外服网络很差，语言也不通，我没有沉淀下社交关系，慢慢就弃了。与此同时，真理开始玩魔兽，偶尔喊我一起，起先我没有同意。

我也是多年以后才听说，他原来还去过一趟嵊州，嵊州原来在绍兴。我一直认为真理是个有点调皮、但老实本分的人。没想到网络姻缘一线牵，他竟愿意为爱奔赴。我旁敲侧击地打听，说，你们怎么背着我谈恋爱，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真理说，别提了，我想和她独处，而你总要组队。我说，组队经验更高。我又问他，会长女儿好看不。他详细介绍自己的行程，从绍兴市区的客运中心出发，途径哪里哪里，到达嵊州客运中心，赶往酒店入住，第二天和会长女儿约会，去了动物园、电影院，最后又坐公交回来，唯独缺了一些关键过程。他说，玩得很开心。我问，所以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我想表白，但是还没说出口，就被拒绝了，别的你就别问了。

半晌，我们俩都陷入沉默，他看上去还有一些失落。这个小男人似乎非常渴望有一个家庭，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种想法，简直是莫名其妙，但他就是那副模样。我坐在椅子上，向后一靠，心想这种事情有一些俗套，但认为自己理应尝试着安慰他两句。于是我说，我对事情一知半解，但既然你们现在不来往，说明也没什么结果，作为朋友，我只能说，每一段感情的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会有更好的人在等待着你。真理说，别闹，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瞬间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