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雾。雾笼罩着河的上游,在绿色的小岛和草地之间飘荡;雾笼罩着河的下游,在鳞次栉比的船只之间、在这个大(而脏的)都市河边的污秽之间滚动,滚得它自己也变脏了。雾笼罩着厄色克斯郡的沼泽,雾笼罩着肯德郡的高地。雾爬进煤船的厨房;雾躺在大船的帆桁上,徘徊在巨舫的桅樯绳索之间;雾低悬在大平底船和小木船的舷边。雾钻进了格林威治区那些靠养老金过活、待在收容室火炉边呼哧呼哧喘气的老人的眼睛和喉咙里;雾钻进了在密室里生气的小商船船长下午抽的那一袋烟的烟管和烟斗里;雾残酷地折磨着他那在甲板上瑟缩发抖的小学徒的手指和脚趾。偶然从桥上走过的人们,从栏杆上窥视下面的雾天,四周一片迷雾,恍如乘着气球,飘浮在白茫茫的云端。(黄邦杰等译《荒凉山庄》)
只有中国人才叫奥利弗·退斯特“雾都孤儿”。雾在《雾都孤儿》里并不显眼。狄更斯写过几篇短篇,故事设定在“泥雾镇”。在《雾都孤儿》连载时,那里也曾是奥利弗的故乡,但小说成书出版后,这一笔被删去了。《老古玩店》的开头,“我虽然上了年纪,晚上却经常到外面去散步”,看见夜景,但没有雾。
科波菲尔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雾,是在他得知母亲死讯的那一天,他记得一清二楚。
“我现在还能闻见当时到处弥漫着的雾气,透过雾气,我还能看见鬼魂般的白霜,我还感到我那湿漉漉的头发黏糊糊地贴在腮帮子上。我还能在昏暗的教室里朝另一头望去,看见晨雾之中稀稀落落点着几只蜡烛”,他看见蜡烛的火苗,用脚跺地板、哈气暖手指的同学,他们呼出的水汽化作青烟。
雾连接着科波菲尔的泪水与心。克里克尔太太宣布他母亲的死讯前,两人之间“忽然升起了一层薄雾,好像她在雾里晃动了一下。接着我感到热泪顺着脸往下淌,她的形象也就又稳定了”。
在《科波菲尔》里,伦敦似乎还没有真正起雾,只是冷。但到了狄更斯晚期作品,所有城市都变得相当哥特。迷雾和泥泞就像一块块感应石,带来强烈的官能刺激。
《远大前程》。匹普离开铁匠铺子前,村子一片宁静,村外的花花世界是那么神秘、广大和肃穆。“马换了一次又一次,路愈赶愈远,再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继续往前赶。朝雾早已在一片肃穆中消散净尽,那花花世界就展现在我的面前。”
结尾回家,他握住艾丝黛拉的手,两个人一同走出废墟。夜雾也渐渐消散,“夜雾散处,月华皎洁,静穆寥廓,再也看不见憧憧幽影,似乎预示着,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这个结局是因为友人建议才修改,暗示男女主角可能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夜雾的散去就要比朝雾弱上许多。
最后到了《荒凉山庄》,雾又连接了“大法官庭”与“疯狂”两个主题,和犯罪与侦探主题、儿童主题相互穿插,情节恢弘复杂,都笼罩在雾中,踩着泥泞前进。
古往今来,他是写雾最好的作家。在越来越朦胧的雾中,狄更斯成了司雾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