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威尔史密斯在《当幸福来敲门》中演的是保险中介。但是王河流说,不是,他是干销售的。我重新看了一遍,王河流说的对。他还说,其实威尔史密斯的原型,每个月有一千美元津贴,而且不玩魔方。我知道王河流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就玩魔方。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遇到卖保险的人。早些时候,我住在这附近一个老小区,居民楼只有六层,没有电梯,小区名字非常像宝可梦里的地名。某天晚上,我正在玩游戏,一直听到窗外有人唱歌。我家靠马路一边,紧邻地铁站,从阳台就能看到乘客人来人往。出阳台一看,发现楼下有一哥们,正面朝马路,在地铁站口弹吉他唱歌,唱了好多周杰伦。趴阳台上听了几首,以我的音乐鉴赏能力,觉得唱得很好,也很像。反正比我强得多,我要去卖唱,哪怕戴副墨镜装瞎,再把身上弄脏点儿,估计也没人捧场。当然这种做法现世也不流行了。如今在街上唱歌的更多是体面的年轻人,音响设备也颇昂贵。
想着想着,我就在四楼鼓掌,嘿,哥们,唱得不错。他循声望过来,看见我,表示感谢,然后继续唱。又唱了几首后,他又转身,发现我还在,就喊,嘿,哥们,想听什么歌吗。我喊,嘿,你说什么。他把嘴凑近麦克风,喜欢听谁的歌呀。我喊,喜欢听外国歌,会唱披头士吗。他喊,没学过啊。我心想,那还是让他继续周杰伦为好,就喊,那唱个《晴天》吧。唱得还是很不错。所以等他唱下一首《听妈妈的话》时,我从冰箱里取了瓶可乐,下楼请他喝。
哥们唱两个小时了,也挺累,就坐下来跟我聊天。问我多大,我说二十四了。他说看不出来呀,你好像大学生,娃娃脸。我说可能因为我长得矮,所以显小,再加上夜色昏暗。哥们说他也二十四了,青岛人,在保险公司上班,来北京一年多了,没什么朋友,觉得一起工作的同事不算什么朋友。唱歌的吉他、麦、音响,设备全都是刚买的,想唱歌给别人听,所以设备一到手就出来唱了。本来觉得地铁站人多,也许会有人围着听。然而并没有。
我们就聊这些,像我采访他。不然还聊什么呢,我对保险一无所知。你要让我瞎聊那可收不了边。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一次听街头卖唱,拉过一个路人,说他喜欢在秋天寒冷潮湿而又阴暗的黄昏时分听艺人在手摇风琴伴奏下歌唱,把路人吓坏了。总不能聊这个。哥们后来给我看了一姑娘塞给他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唱得好听,请继续坚持,什么的,这是除了我的可乐之外,“当天最温暖的收获”。哥们唱唱停停和我聊到晚上十点,然后搬了设备回家。最终收获了路人打赏的几十块钱,他说今晚不亏。
我偶尔感到自己和同龄人之间存在一种巨大的差别。同龄人这个概念,在二十岁以后就变得抽象起来,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十岁之前,同龄人就是离你最近的小孩;二十岁之前,同龄人和自己也没什么两样,我们上学、玩、早恋,有的人家里有钱,有的没有。但二十岁以后,大多数同龄人就疯了,变成了我们曾经读过的传记主人公。
某些同龄人生了孩子,二胎,不过这也没什么,但是其中有人生完孩子,还杀了他们,提脚推下楼摔死。新闻里总有比你更年轻的人,年薪上百万,健身,养猫,谈吐文雅,然后天天家暴别人,坐在沙发等待被捉。也不乏优秀的同龄人,热爱祖国,长得好看,没有弱点,看一眼好怪,再看一眼就迷惑和绝望。结果在街头卖艺的,反而是最为常见的同龄人。
前不久还有一位同龄人给我打电话。一个卖保险的姑娘,那个月打了我两次电话。第一次打来,我正巧在跟同事吃饭,他们酒点多了,我帮忙吃了一瓶。姑娘一上来就说保险介绍,好长好长,然后问我,先生您听懂了吗?我都听懂了,我说,但是您哪里人呀,口音好耳熟。姑娘回答说成都人,然后试图回到保险话题。我继续问,成都哪里。她也开始问我哪里人,也是成都人吗,我心想,这可不能让你知道,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两周的样子,她又打电话过来卖保险,我一听就听出了她的声音,觉得上次喝完酒跟她扯淡很没礼貌,就道歉一通。姑娘告诉我,她今年二十四了,从来没有出过成都。我似乎想象出了她的样子,一个身高快到一米七、肤色浅黑的姑娘,在电话以外的地方都不太说话,养了一只猫,和母亲一起住。我不得不深入地了解她,所以围绕保险,咨询了一下行业现状、她的业务近况等等,总之又扯了些新的淡,最后爽利地拒绝了她的推销。那时我就感觉她应该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近期和我打电话时间最长的应该就是她。反思了一下,要换个男的,我可能也没什么交流欲望。
生活单调,没有可交流的对象。我总是想起小波同志的某篇获奖感言。他说人在写作时总是一个人,太缺少和人交流的机会。而写作的意义就是和人交流。我觉得我和卖保险的同龄人对话,也是在发掘和人交流的机会。但在很多天后,我忽然意识到,卖保险的小姑娘说不定是在电话诈骗。
我上次碰到骗子,也是打着保险的名义。骗子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航班信息,很抱歉地骗我说,由于航空公司计划变更,原定的航班已经取消,但会有保险补偿。我早先就得知了航班改签的消息,不疑有他,跟着指引,一步步口述个人信息,到银行卡号的阶段才反应过来,总算悬崖勒马,没有上当受骗。卖保险的人和你聊天,或许总是这样,有一种循循善诱的感觉。
但干这行的也不都是坏人。我和王河流第一次见面,他就穿了一身卖保险的行头。那可能是在 2016 年下半年,我刚工作,他放暑假。很多网友一起见面,王河流远赴北京。我们去 KTV 通宵。最后我和他一起走,清晨坐上第一班地铁,彼此没什么话。我问他,听说如果不带猫上船,保险公司就不会理赔老鼠损坏的货物,这是真的吗?他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卖保险的。
在那种场合下,卖保险的人似乎也无能为力。可敬的是,他虽然不卖保险但胜似经理,笑起来十分腼腆,一身西装笔挺,仿佛是刚下班就来聚会。这身行头十分便利,随时可以去挨家挨户地拜访、推销。个子很高,皮肤白,头发顺滑,贴着头皮,整个人气宇轩昂,仿佛时刻准备着留洋创业,完了能娶一个媳妇回来,还是美国南方种植园主的女儿。
谁也无法想象,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王河流的个性签名还是“寂寞纯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出自 [[《我的阴阳两界》]]。他小腿抽筋的时刻也会同我说:这是我人生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当然严重只是从范围、时间长短和剧烈程度来说的,地点毕竟是在安全的床上而非河中央。
我没有看不起保险行业的意思,他们虽然身处我的玩笑之中,但仍是“卖保险的人”,而不仅仅是“卖保险的”。毕肖普或者哪个诗人,说卖保险是最糟糕的人生,我不这么看。毕竟卡夫卡也曾加入这个伟大的行列,那是工伤意外保险,每个字听上去都很崇高。我想我只是回忆起一张面容,就急于给这张面容赋予意义。这个人卖保险,那个人干销售,有的人玩魔方。这个人在街头表演,那个人用电话骗钱,还有的人穿得人模狗样,但其实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