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十来天时间,从中心位置的《荒凉山庄》开始,专注于狄更斯的第一人称,重读《远大前程》《科波菲尔》《老古玩店》《雾都孤儿》,不断往前追溯。其中皮普、科波菲尔的故事,已经是第二遍听他们讲了。这两本书都很适合重读。
只要狄更斯想,他就可以写得很好。“荒唐伦敦城里的荒唐传奇”,在里头最好。狄更斯一贯新鲜有趣的措辞,混合了自然而然的隐喻,给人一种陌生新奇的阅读体验,杰作无疑。他明明能当“文体家”,却从不在这方面大书特书,只注重最基本的东西:故事情节、人物、欢笑和泪水、神秘元素(不是犯罪,就是身世之谜),还有满世界的大雾。
我又是每天看一章,最后一口气读完。写实、清晰、娴熟,对叙事自信、有控制力,传统技巧十分扎实,后半部令人沉迷。《远大前程》也是一样,当囚犯归来,故事就变得扑朔迷离,很吸引人。
很多书狄更斯该是当连载小说写,畅销才好赚钱。写《雾都孤儿》的时候,他也同时在写《匹克威克》。
第一遍读到时,只觉得好看,却也没那么佩服,是以前没看出他的好,还是《荒凉山庄》尤其好?所有人都说这一本尤其好,纳博科夫,还有菲茨杰拉德。福斯特则更喜欢《远大前程》。
然而狄更斯自己对《科波菲尔》情有独钟,这是他最个人化、最自传性的东西,一部“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我不这么看,科波菲尔这个人属于一场 [[失败的圆形实验]]。
很多作家都写成长小说,但没有哪一位作家的最佳作品是其成长小说,这类书往往混杂着伟大和平庸。《荒凉山庄》才是他最复杂、最值得注意的书。可在通识教育里,这座山庄的地位太低了。当问题变得深入而具体,反而就容易被忽视。
任何人都不容易忽视狄更斯的改革目的,他社会改革家的一面。虽然写的是小孩故事,目的却很成人,处理的都是社会问题,相比之下,写大人故事的福楼拜就是个小孩。但也因此,很容忽视他上流艺术家的一面,仿佛一个人总是通俗,通俗往上只会批判社会,就不高级了。
狄更斯的前中期作品,《雾都孤儿》《老古玩店》《科波菲尔》,惨惨的孤儿往事,普世的道德洞察力和同情心,还有一点儿义愤填膺。小说流传到美国,就连纽约的读者,也都着急忙慌地问渡轮水手,孤儿奥利弗死了没有。
中后期作品,《荒凉山庄》和《远大前程》,更加专业地涉及金钱与法律,狄更斯对这两个领域异常熟悉,他发自内心地想要批判法律的拖沓,但又不由自主地用上了艺术家笔法,而非活动家笔法。如果他是活动家,那么也没时间写那么多小说。
所以拿着他的名头,宣扬所谓的“批判现实主义”,非常无聊,也很错误。狄更斯,还有那些与他产生血缘关系的人,比如卡夫卡,再比如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陀翁,都不是为社会改革在写东西。这些人只是天生兴致勃勃地在写侦探,写凶杀。几乎每一本狄更斯的小说都和凶杀案有关。
狄更斯的法庭既属于社会造物,是哈姆雷特口中的“法律的迁延”,也是从幻想中诞生,只要从他的坐标系再往博尔赫斯的迷宫靠近一点,就构成了卡夫卡。
[[《失踪者》]] 就是“对狄更斯不加掩饰的模仿”、“尤其是《科波菲尔》,卡尔·罗斯曼是科波菲尔和退斯特的远亲”,但又属于“苦苦模仿却不得其法”。接下来约瑟夫·K 的官僚故事中,也有大法官庭的影子。只不过卡夫卡学到的狄更斯美学,被用于不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