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

2010 年我刚开始关心电影，刚开始视自己为一名影迷，像每一位有志于阅片无数的年轻人那样，在短时间内疯狂补看影史经典，迅速建立起自己的迷影世界观。我也开始关心奥斯卡，跟着提名追逐电影。提名公布后的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在家下电影，小水管里满满的盗版资源。把它们装进 MP4，带去学校，熬到深夜，躲被窝看。印象中，我连续看了《国王的演讲》《127 小时》《黑天鹅》《盗梦空间》《社交网络》《玩具总动员 3》《蓝色情人节》《驯龙高手》八部提名电影。

以我当时的鉴赏口味以及评奖立意，倾向于《社交网络》拿一个最佳。相比之下，《国王的演讲》有一些保守，《127 小时》很棒，但是花里胡哨，《黑天鹅》表现精神分裂的部分太过陈腐。总的来说，这些电影都呈现出一种“好的平庸”“正确的平庸”，这就是奥斯卡。《盗梦空间》和《玩具总动员》反而都不错，奥斯卡应该另外给这类电影开辟一个奖项。

王河流看了二百五十部影史经典，再看这批提名电影，说《社交网络》在其中光彩独特，令人耳目一新。它不是那种视觉电影，而是台词电影，在我的价值观里总是低人一等；但搭配剪辑，把人物敲键盘表现得像抢银行；题材也很新颖，有时代感，虽说内核不新鲜，只是把脸书当框，里面装的还是忠诚与背叛、友谊、权力之类的母题。艾伦索金认为这是一部法庭剧，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事物；而大卫芬奇告诉演员牢记，在任何场景中，任何说话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这是《罗生门》的思路，打动我们的正是那些坚持己见、不承认错误的魅力角色。

十二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过奥斯卡直播，也再没有重新看过《社交网络》。但对这部影片，却依然保有一些回忆，我记得其中性感的气质。有人说它是我们当代的《公民凯恩》，我觉得谈不上，奥逊威尔斯带来很多风格上新的可能性，我也能感受到当年那些电影人的兴奋。尽管现在它的冲击力不如四十年代那么明显了。

公民凯恩

只有看过大量不同时代的作品，才能大致体会到特效发展、声音处理、摄影风格、线性叙事的变化，才能知道奥逊威尔斯剧组的厉害之处。但什么深焦摄影，等等，我也说不上来。他们在 1941 年拿了奥斯卡九项提名，可惜只拿到最佳原创剧本奖，还产生了一些纠纷；约翰福特的《青山翠谷》赢得了最佳影片在内的五个奖项，但如今这部电影的知名度远远不如前者。青史留名的是凯恩。

众所周知，美国观众喜欢“北非谍影”“乱世佳人”，但影评人喜欢《公民凯恩》，哪怕它只有五十万美元票房。联想它现在的口碑与知名度，几乎可以说是邪典。奥逊威尔斯本来想拍《黑暗之心》，这是他放弃计划后的替代品。

我们知道《公民凯恩》也是一座电影技艺的分水岭、有声电影的分水岭。据说电影中一半的镜头用了特效，但我们又看不太出来。但我能看出来它像个侦探片，像个黑色电影，但看不清侦探记者的脸，因为不是逆光就是背面；看出来婚姻在早餐时间瓦解。

喜欢电影的人会对凯恩和对金刚、星战一样有感情。特吕弗在电影院偷偷撕下凯恩的海报。

有的人总把凯恩当成什么深刻的电影，但我觉得这部电影的特点是肤浅。它没有什么深度可言。“玫瑰花蕾”，那是非常好懂的东西，不需要那么多记者去调查。电影讲的就是一个年轻美国人堕落的故事，他年少有为、功成名就、予取予求，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然后背弃年轻时的进步思想，最终沦为一个资产阶级遗老，一无所有。

类似的故事曾经被写过一百遍，《社交网络》也还在重复类似的故事。但早一个世纪，福楼拜都已经开始质疑进步思想了，奥逊威尔斯远不如他深刻。

“玫瑰花蕾”这个词揭示一切，却又什么也没有说明。众所周知，它是凯恩八岁时玩的雪橇，如同始于童年、终其一生的执念，或者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生命中稍纵即逝的美好。也有人说，这是凯恩原型情妇私处的昵称，影片编剧和情妇是好友，所以知道。凯恩的管家说他听见这个词，但在影片中，但凯恩临死时身边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地上玻璃镇纸的碎片映出了护士进屋的身影。

这帮拍电影的年轻人，在那样一个时代，做许多事情很大程度都是为了讽刺，讽刺那个真实存在的右翼报业大亨。但后来有人关
心赫斯特这个人么？只有凯恩永恒。讽刺可以是 [[匕首、投枪与折凳]]，和肤浅一样都不是坏事。

《公民凯恩》好看就好看在他是那种有生命力的鬼魂，能够和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是现在奥斯卡没有这种生命力了。乔治六世和扎克伯格能活多久，我都有所怀疑；但凯恩面对灾难一样的歌剧《萨朗波》，用力鼓掌的画面，我认为可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