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菊嫂”免免给我开的门。她和王老菊都在家。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厅特别小。录视频的工作间正对他家门口,一进门就能看到。工作间约十来平的样子,两张桌子,三把椅子,好几块显示屏。每天下午,老菊就在这里录剪视频。一般素材录多久,完了就得剪多久。理想情况下,晚饭前后他能把视频做好,接着开始压制。压制要很长时间,到大概半夜,才能传好视频。因为视频网站的工作人员可能都下班了,经常得到凌晨,我们才能看到一个视频的发布。
免免一般坐他身后,两个人几乎背靠背。她说老菊录视频的时候,自己有时会选择刻意不进这个房间,有时也在,但她会尽量保持不出声。老菊说出声了他也不在意。办正事前,免免递给我一根冰棍,给我腾出了她的位置,自己搬了条小凳子,坐在门边,开始边玩手机,边听我们聊,偶尔插几句评论,就像她在老菊视频中那样。
这是我继 [[金承志2018]] 之后第二次来到上海与人交流。和老菊主要聊他的一些“幕后”,并且试图“深入内心”,但我不擅长这个。老菊开始也摆出一副防御姿态,后来好多了。有些怪问题他倒是答得认真,免免在一旁乐。最终结果七零八落的,这里是洁本。
本名施皆男,毕业于华东理工大学生物制药专业。毕业后,供职于一家法国医疗器械公司,担任工程师。有段时间经常出差,需要垫付各种费用。报销流程一旦稍慢,上海房租又不菲,很容易一个月下来就不剩多少积蓄。一次出差处理完工作后,他坐上公交,准备去火车站买票回家,但身上没有一分钱,无论银行卡,还是现金,钱都已经用光。到了火车站,都不知道该怎么买票,一时间毫无办法。就在此时,他收到一条短信,是公司发来的,这个月工资到了。他顿时“感觉世界充满了阳光”,但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五秒钟,紧接着他又感到极度的悲哀。
有一次确实缺钱,施皆男就问家里要了 2000。母亲打钱的时候,语带质疑。这让他的自尊受到伤害。他也想毕业后经济独立,不再依赖家庭,于是要求自己,下次,下次一定不能再要钱了。类似的事情一多,他心里也会想:“我为什么这么辛苦?我图什么?全国各地到处跑,结果自己在垫钱出差,我为了这个公司流血流泪,凭什么?”与其这样,还不如专心去做自己更喜欢的事。所以 2014 年底,施皆男花了三个月时间考虑离职。之后他就成为了全职的游戏 UP 主,名叫“怕上火暴王老菊”。
考虑离职的三个月里,老菊问过免免,说互联网变化那么快,自己放弃一份稳定的外企工作,去从事 UP 主这个让人摸不透的新行业,到底成不成。他的工作苦闷。白天,公司会给 700 多页的说明书,全英文,让他弄懂了,好负责项目。有时下班了,他还得看资料,很晚回到家,再抽时间做自己的视频。外企的网络是封闭的,上班也没法摸鱼剪辑,但王老菊老是想着做视频的事。想多了,就得出一套结论:“一个人没法同时做好两件事。天才可以做两件事,影响时代的伟人可以做三件事。但普通人最多只能做好一件事。”王老菊把自己归于普通人。他把这些普通人的烦恼告诉免免,说自己想辞职,问她这样做好吗。免免说支持他。这一句支持对他非常重要,帮助他最终下了决定。问免免是否记得当初为啥支持他,老菊抢着说,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想那么干。
辞职的事,一开始没敢告诉家里。事情总归瞒不住。父母知道后,说了许多担心的话,却也清楚儿子有自己想法,只是叮嘱他,“你注意点就好,不要误入歧途”。如今他们也看老菊视频,还穿着马甲,以为儿子、儿媳不知道,假装粉丝在直播间发弹幕:“董事长好!”“董事长辛苦了!”有一回他和免免做了些周边,放在网上零售。他俩自己包装、自己快递、自己填地址,就要给买家发货。发着发着一看,怎么有个地址那么眼熟,再一看名字,忍不住笑:“这地址不我家吗?这买家不我妈吗?”
父母开明,他觉得很幸运。世纪初,家里就购入第一台电脑,花了一万多,还是他考试拿高分得的奖励。小学时候成绩不错,但老师一直说他小聪明、不用功,觉得明明能考 100 分,但考 90 分就满足了。他自己也承认学东西不求甚解,“总是学了一会儿,就觉得我已经完全弄懂了。但也没有影响我考高分”。后来到了高中、大学,他又开始觉得,60 分和 80 分没有区别,反正都拿不到奖学金,考 90 分、100 分则太难了。所以进大学第一天,他就自我评估一番,决意不考研,判断绩点没用,并断定自己不是学术的料,是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他说周围同学认真刻苦,不妨碍他不认真刻苦。既然自己的大学室友不是学霸、就是现充,那他便选择自己一个人玩游戏。
王老菊在游戏中表现得极不正经,因为他“本质上对规则很淡漠”。有些人在游戏里还会坚持社会上的规则,但他分得很开,而且觉得社会规则没有那么高大上,并不神圣。所以他会在游戏里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一个人半夜过来袭击我,被我砍了,然后我不止正当防卫,还把他吃了,这就很黑色幽默。”他也把游戏和现实分得很开,“现实中的我就很简单,你跟我说话,我就跟你开玩笑,你跟我不熟,我对你也比较有礼貌。”问他在现实中你是不是相对更正经,他说“还行”,“算是一个比较轻松的、不是特别严肃的、也不是特别不守规矩的人,比较正常。”免免对此有不同意见,她说老菊在现实中是一个严肃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幽默,你在网上看他,会觉得他就是个沙雕。但是在现实里看,会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无趣?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作为一个创作者,或多或少会有些这样的毛病。他们都会比较自我,这个是他的缺点。”
现实中的王老菊不喜欢有人插队,且会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他说一个文明人,就应该尊重大家的时间。而如果有人跟他聊正事,东拉西扯半天,不说核心,他也受不了。他希望对方把简单的东西罗列清楚,“表现出你的思路完整,以及对双方的一种尊重”。有时候,免免会因为这些事,跟老菊闹矛盾。她说自己思维跳跃,不是很能说,有时候三句话说不清楚,老菊就着急、生气。“不过,这是因为他是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她解释说,“讲好了一件事情让他去做,他就肯定能够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把它做好。”与人有约,无论如何,哪怕明知要被鸽,都会提前十分钟到,而且肯定不会提前半小时,因为别人可能没准备好,他也不会迟到十分钟,那么事情可能来不及。提前十分钟,他觉得刚刚好。别人交给他什么事,如果 15 号完成,那他也一定 14 号或者 15 号当天完成,“但我可能不会 10 号完成,因为我会拖。但我一定会提前完成,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初中玩网游。那时候的网游玩家只用内置聊天。他加了公会,和人聊天,里面所有人都认识他,但他好像跟谁聊得都不够深入。他只是喜欢练级、辅助,“感觉融入不了大家的社交圈子”。网游有小团队,小团队会有自己的小故事,有恩仇,但他一直没有这些概念。所以后来游戏停运,所有人突然就联络不上。
游戏玩多了他就开始尝试做视频,一开始学别人做攻略,反响寥寥,后来“随便做了个自己瞎玩的”,观众倒觉得特别有趣。从那时他就意识到,一个视频不必做得特别完整,但要有趣。许多玩家评论王老菊的视频,说他出攻略不是最全、最快,技术也不是最好,但是看起来最欢乐的。他解释说,这是因为自己是云玩家出身。在拿到万元电脑前,他只能去邻居家看人打游戏、云通关,“所以我特别理解现在很多玩家,自己不怎么玩,但是看得津津有味”。他做视频的首要思路就是:“如何让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款游戏的人,去没有太多障碍地体验它到底哪有意思,不一定要很完整,但要有趣,让玩得深的人觉得有趣,让浅尝辄止的人也觉得有趣。”
“只求同好,不问浮名”这句话,王老菊用作自己的 B 站签名,用了很长时间。知乎上也有个“如何评价王老菊”的问题,里面有个回答说,他觉得老菊情商很高,看上去很莽,但几乎从来不卷入什么纷争。问老菊觉得自己情商高么,还是说像“只求同好,不问浮名”这句话一样有点儿清高。老菊想了想,说:“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仔细想想也对,我是有点儿(清高)。但我觉得我只是清,没有那么高。因为我是一个比较庸俗的人,只能说比较清。但我觉得,这种清也不是清高那种清,只能说是一种懒,我平时周末都不出门……我懒得扯那么多东西,就没有那么白衣飘飘,而是世俗小民的那种感觉。不卷入纷争是因为,我有一些这样的想法,但我不固执。我倾向于有一个高标准,但世界是这样的,我也没办法,或者说你观点不一样,我也觉得 OK。你要是不同意我,或者说世界无法按照我的意志来,我也不会去问,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不会去责怪什么,但也不觉得是我错,我觉得我没有什么问题。”
从没主动提,但每个视频开头那句“亲爱的观众们大家好我是王老菊”,不是随便说说。他刻意不用“粉丝”这个说法,是为了“能理性一点地评估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一来是我也说习惯了,二来是我不喜欢说粉丝。粉丝,它第一是种食物,第二,我总觉得它有种从属关系。说别人是粉丝,那我是什么?我是偶像,是明星,是网络红人?我不太接受这样的自我定位。”他希望观众先喜欢自己的作品,如果看得上作品背后的作者,那再上升到对人的喜爱。但粉丝的根本属性无论如何都是观众,是他的观众朋友。朋友之间应该平等相处,保持一种良性的距离。“大家都喜欢某种东西,我们之间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近之为狭,远之为疏,刚刚够伸手、握手,就很好。”
观众很少看到王老菊的负面情绪。他自己也觉得,做实况需要给大家一种体验,心思复杂、忧虑重重、自己就悲伤得不行的人,无法将快乐带给别人。
明星火六、七年,已经算常青。王老菊做 UP 已经七年,偶尔会想职业寿命。这两年,网上许多主播、UP 主跳槽违约,许多人说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学历不高、不讲契约精神、法律意识淡薄、只看重金钱。王老菊也清楚这些道理,但他自己是 UP 主,看问题稍微有点不一样。他说,其实大家都有一种紧迫感。这种紧迫感也驱使他去做一些新的事情,比如自己做游戏。
游戏实况和直播,他会一直做下去,但没有给自己设置什么目标。因为“设了目标,也只会有挫败感。设目标首先需要能力,就像高考填志愿。而我其实比较需要自我鼓励,不想给自己太多挫败感”。他提到自己“自大又谦卑”,一方面淡漠规则,想挑衅一切,却又觉得自己做不成什么大事,“我清楚自己的缺点和平庸,知道它们会阻碍自己”。
问老菊创作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困惑,马上接口说“有”。这么多年 UP 主做下来,他一直没有自己在进步的实感。虽然认为自己做视频更加成熟了,有时剪辑的时候,潜意识都能感知哪里节奏不对,于是就会自然剪掉,但却导致“根本找不回以前的感觉了”。“以前做视频,一顿瞎操作,现在回头看许多东西,完全可以剪掉,但其中就有闪光点。我有时候会迷惑,观众到底喜欢哪一种?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做的视频,节奏、技术会更好。但以前的感觉很棒,让我反而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提升,就很苦恼。”他很怀念以前做视频的感觉。
做了七年游戏视频,王老菊对未来没有做什么规划,因为“自己不擅长,只打算见招拆招,随遇而安”。他说:“有时候东拉西扯想一些事情,会影响状态,想一些有的没的,你就会变味。其实观众啥都懂,他们有时候说话很不讲道理,但往往是对的。他们会说,你变了。这种话其实很让人难受,而且所有人都会说,哪有人不会变?但他们有时就是对的。但我觉得,有可能他其实真的没变。只是他顾虑的东西太多了,可能他的笑容不单纯了。可能他被影响了,但他确实没变,他依然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