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到的第一个菲律宾人,是我的初中外教。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外国人。初中是所乡镇私立学校,努力洋气,会给新生请外国人教英语。我还记得外教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巨大的 P 开头单词,说她来自这个国家,问我们认不认识。没有人认识。班里最洋气的胖同学猛猜费城。
第二次真正接触到菲律宾人,是在马尼拉一个新开的商场。因为公众集会前须演奏国歌,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全场观众都安静下来。他们立正挺胸,右手抬起,手掌紧贴胸口,行注目礼。[[詹姆士·弗雷泽]] 在《金枝》说,菲律宾群岛的原住民从不砍树,因为他们相信树上附着先祖的灵魂。当时的景象正如同手机游戏上附着国王的荣誉。
这时有一个菲律宾人,二三十岁,肤色很黑,精瘦,手上拿了顶形状奇怪的帽子,他一边行礼,一边使眼色瞥我。国歌放完,他还在看。我用英语说,我是中国人。他说他知道。我说酷。见他没回话,我又说,刚才你们都很严肃。他说是的,他知道。
列侬他们可能也见过那么严肃的景象。四人曾在马尼拉登陆。马尼拉,菲律宾最大的港口,又一个“亚洲的纽约”。第一夫人满心期待,邀请他们去总统府作客,但他们说不曾收到类似的邀约。总统夫人很伤心,外界盛传他们过于失礼。场面难以控制。四人落荒而逃。但我身边这位不太像是会追打披头士的样子。和他语言虽然不通,交流起来却很顺畅。
据说商场免费提供了比赛场地,入场观赛无需门票,给商场换来了巨大人流。比赛场地位于二楼,底下就是麦当劳。麦当劳隔壁是三星与屈臣氏,对面是优衣库和 H&M。观众在二楼环形走廊上排起长长的队伍。由于观赛限人数、分批次,一波观众离开,才能有另一波进来。菲律宾人不得不从早上七点就开始排队,早来早进,后到的只能被保安拦在外头。商场依然容不下那么多人。晚到的观众选择在走廊隔板外张望,或者上二楼、三楼,上商场对面,上天桥,隔着窗玻璃观看比赛。
另一头还有个露天会场,搭建了大屏幕,在转播比赛画面,但那里距离主场地有点远,基本没有引导,得靠观众口耳相传才能过去。东南亚观众相对宽容,前两年出现过电缆被踩断的状况,商场停电一小时,观众就等一小时。
比赛结束,菲律宾人跟着我进了选手休息室。我说他是我的翻译,保安就放行了。过关以后菲律宾人就向我双手合十。我竖大拇指。
获得季军的是一支业余战队。成立不到一年,从全菲律宾九百多支队伍中脱颖而出,他们六个人将瓜分七千美元的奖金。队伍的赞助商是菲律宾最大的客服外包公司。所有人穿的队服背后都绣着“技巧”两个汉字,来自他们的一位日本赞助人。前两年他们还在穿短裤、拖鞋打比赛。
队伍中人气最高的选手是一个光头,还没有从兴奋中缓过神来。他二十七岁,最初玩这个游戏是因为失恋,要打发时间。现在他每天会直播。由于肌肉粗壮、眼神炯炯,他看起来十分野性。加上口才出众,能上台解说游戏,很受观众喜欢。光头一登场,女生就在二楼朝他尖叫。狂热的粉丝给他发过裸照。他自我介绍,主业应是工程师,一年能拿两万美元的收入。而世界银行统计,菲律宾人均国民收入是一年 3660 美元,所以他的条件相当优渥,打游戏反而亏钱。但他还在考虑以后做职业玩家,明面上的说法是喜欢队友。说完就伸手去摸旁边小孩的头。
小孩是这里年纪最小的选手,十四岁,还在上中学。他们班总共四十七人,其中有十三个男生,无一例外都在玩这款游戏。加上女生,玩家数占了班级总人数的一半。最近四个月,他因为游戏获得了五百美元收入。父母也陪他前来现场。(两年后我发现,他已经是职业选手,世界冠军。尽管这不是什么世界知名的游戏,所谓 World Championship,也就几个东南亚国家玩,但好歹是个世界冠军。而光头在获得菲律宾季军的第二年就退役了。)
战队训练机是 iPhone 8 Plus,由赞助商提供。一名队员平时用小米,他们听说过华为、OPPO 和 VIVO,但还是小米最流行。华裔在这里扎根百年,不过都对中国都没什么了解,仅限于个别消费品牌。战队经理直到比赛前一天,才知道这款游戏来自中国。很多队员也以为这是印尼游戏,因为前两届总决赛都在印尼举行。
天快黑的时候,商场另一头的露天场地出现了网络卡顿。我和菲律宾人坐在阶梯上闲聊。大屏幕显示工作人员正在把直播退回桌面,他重连无线,开始右键刷新桌面。相比主会场,广场人更少,更空旷。底下的观众很安静,看到断网了,就默默打开手机,开始用自己的流量看转播。
菲律宾可以自由上网。君特格拉斯有一本书里写,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马尼拉的港口区曾经建过一堵墙。沿着马路修建,把路边的一大片贫民区隔开,以避免这亵渎神明的景象被前来访问的罗马教皇保罗看到。但谁知道呢,也许教皇看到也会判断这是上帝的旨意。
有两位工作人员从商场那头走过来,他们的衣服胸口绣着品牌商标,这是每个玩家打开游戏时都会看到的东西。他们走在商场路上、在餐厅,都有保安、服务生指指点点。有一次去大排档吃海鲜,他们的文化衫被认出来了,玩家要求合影,然后所有人豆要求合影。
入夜以后,露天广场的观众反而更多了。一位女玩家坐在旁边的楼梯口,一边自己打游戏,一边隔着楼梯围栏,听大屏幕那边的解说。虽然当天是周六,但她一身装束,看着像刚下班。我们坐在阶梯最上方,往下看是一小片露天观众席。大家站着,或者坐在台阶上、花坛边缘上,要么盯着屏幕,要么玩自己手机上的游戏。绝大多数人穿着短袖,有的还背着包,少数人戴着马尼拉麻披肩。过一会儿比赛结束,他们可能会直接提起包,穿过商场,陆陆续续赶回家。此时从他们的背影望过去,就像是在某个夏夜看一场露天电影。
比赛结束后,我告别菲律宾人。赛事主办方请吃饭,邀请我们前往一个天台酒吧。楼层很高,喝酒的都是欧美面孔,穿着很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