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真理都看了《头号玩家》,觉得有一点无聊,说是拍给玩家看,但又不太像是玩家拍的(几年后又看了两部游戏电影,马力欧大电影与《侠盗荣耀》,一部是合家欢,另一部是成人童话,都很懂游戏,对比之下更甚),斯皮尔伯格模拟的还是一种儿童心理,这是他很擅长的事情。
真理平时不常看电影,有点麦田捕手,但他还是提出一个很有见地的观点,斯皮尔伯格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儿童电影。确实如此,有时你打开一部儿童电影,看到导演不是他,刚松一口气,再看制片人名字,又写着“史提芬·史匹堡”。以儿童为主角的电影、从儿童视角出发的电影、改编自儿童故事的电影、以及拍给儿童看的电影,仿佛所有儿童电影都是他拍的,温情残忍,又都富于教育意义。他的魔力就是把所有类型片变成儿童片。
据说 [[弗朗索瓦·特吕弗]] 曾再三请求斯皮尔伯格施展才华,拍一部关于儿童的电影。斯皮尔伯格犹豫几年,终于决定要拍了,拍一部真正的儿童电影——外星人题材的!打死特吕弗也想不到这个。《四百击》《零用钱》只是用儿童的视角看世界,而斯皮尔伯格能用一个儿童加一个外星生物的视角另辟蹊径。个性、幽默,结果也很严肃,且少儿适宜。儿童就像他大脑中的置顶图层,儿童一样的 E.T.外星生命,儿童一样的 A.I.人工智能。
在几十年的漫画、动画生涯里,鬼马小精灵都只是幽灵,但到了斯皮尔伯格监制的真人电影,就有新设定出现:顺理成章地,小精灵变成了因为肺炎去世的十二岁小男孩。《第三类接触》,小孩最喜欢的超自然,和 E.T. 一样,就像“欢快歌唱的男童高音”。《侏罗纪公园》,小孩子都喜欢恐龙。还有《灵异第六感》,像不像斯皮尔伯格?导演是印度裔,他的狂热粉丝。两人第一次见面,偶像就温柔地对迷弟说,我看过你的电影,三遍。对了,这部电影有两位制片人,均为斯皮尔伯格的黄金搭档。
都说斯皮尔伯格属于“好学生”型天才,他的电影堪比满分作文,就是没有个人风格,他本人也说自己更注重内容和实验,并会为此放弃风格。但他的电影明明极富辨识度。
一老一少驾驶时间机器汽车回到未来,很斯皮尔伯格,金属机器人回到过去杀人,就相反;《少数派报告》据说是照着黑色电影拍,黑色吗?最后特工帮助三个小孩先知平静地度过余生,很斯皮尔伯格,肌肉特工推翻火星独裁统治,就相反,莎朗斯通朝着施瓦辛格的下体猛攻五下,后者咬牙就能挺住,要是反派被踢就一击必杀了。
如果把他的所有电影,包括科幻片、动作片,乃至恐怖片、战争片,都增加一层儿童滤镜,那么他的风格就是连续统一的。
即便是《辛德勒的名单》,我看也总能跟儿童挂钩。不是说它适合儿童观看,跟斯皮尔伯格其他的温情片相比,它是冷峻的,悲剧结局无法更改,但里头偏偏有一个红衣小女孩。而且要让一个儿童更好地了解纳粹大屠杀,这是极佳选择。他既能拍辛德勒骗纳粹给孩子看,也能拍印第安纳·琼斯打纳粹给孩子看,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辛德勒》的严肃很难用虚构作品驾驭,但斯皮尔伯格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标准,能让孩子从中吸收严肃的知识。九个小时的《浩劫》完全不行,别的纪录片也不行。
简而言之,少儿不宜的是大屠杀本身,而不是斯皮尔伯格。相反,他改编了一个义人和幸存者的真实故事,借助它,十二分努力、还很聪明地做到了让这个题材少儿适宜。连这个义人也有点像大男孩,他看到红衣女孩会多愁善感,且终归是大胆、顺利地完成了一项反叛计划,甚至免于受到惩罚。这多么儿童题材,一个人类所能编造的、最美好的结局。我们只需在儿童准备好的时候,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通过这部电影去帮助他们认识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萤火虫之墓》也是一部儿童电影。张纯如希望斯皮尔伯格拍一部电影还原南京的真相,同样也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一种奇怪的嫉妒。
但我不认为斯皮尔伯格的首要目标是让电影少儿适宜。这的确是他拍摄儿童电影的本能和个性,一种隐约的天分。“少儿适宜”也是一种客观描述。它不是一种价值判断,不能说少儿适宜就是好,或者就是不好。少儿适宜拍得好,那就有童心、有童趣、有益于儿童教育;可一旦发挥失常,也会显得假模假式、百般逢迎、过于低龄和煽情。斯皮尔伯格的发挥通常在水平线上。
《杀死一只知更鸟》再晚个十几二十年,可能也适合交给斯皮尔伯格拍。他拍得一般好,就有温暖但是有一点无聊的电影,拍得很好,《知更鸟》这个水平。拍得好,就是宫先生平均水平,有趣味。
《拯救大兵瑞恩》有点儿儿童不宜。因为里面战争场面拍得太好,越肩视角,短兵相接,极具代入感,值得每一款射击游戏学习,也比八个人救一个人的故事厉害多了。“仅存者政策”很容易理解,但八保一实在太爱国。1998 年它还在中国上映过,可以说是国内院线爱拍的血腥战争片鼻祖。
我对斯皮尔伯格充满钦佩,但认为更了不起的大脑,应该是像宫先生或者狄更斯那样,既有儿童适宜的一面,也有真正儿童不宜的一面。《大白鲨》是他最儿童不宜的作品。技术手法也让它不仅仅是一部最肤浅、最表层的惊悚片,很多技巧在斯皮尔伯格之后的电影中大量使用。除了好看,我也能有一些个人所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