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角色都实行“任期制”。光是“包法利夫人”就有两任。后来洛丽塔也有两任,大约也是戏仿。依靠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任期制,作者铺出许多伏线。
夏尔的同班同学,仅仅用他的眼睛和口吻观察了几页。也许太过突出,一些译本在原本没有“我们”的地方加上了这个代词。
比如这一句,据说原文是没有“我们”的,但许渊冲给加上了。如果拿这句话作为“我们”一词的研究分析,就会露怯。
可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新生还拿着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李译)
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还是不敢跟大家一样做,做完课前的祷告之后,他仍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许译)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周译)
不知不觉变成全知视角,从“我们”到上帝,是一个著名且重要的研究课题,涉及到叙事者的立场。《创世纪》开篇不久,神就说: “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
愚钝、木讷是其底色,但这个人除了呆,也不是没有别的问题。他很容易被人左右,性格软弱,还“怪命运”。但他也有着某种稀有的品质。
潜意识中对艾玛的欣赏、着迷与爱,与艾玛的追求是一致的。艾玛的无限追求被毁灭;他的这点儿潜意识,则被无视、被轻贱。如果是陀翁来写,也许会大肆宣扬这种品质。也是因为这种品质,夏尔在艾玛死后,心碎了,几乎变了一个人。
先让他出场,我不知道福楼拜怎么想的。我们只见他“下坡花力!”,戴千层饼一样的帽子,滑稽可笑。但让夏尔遇上艾玛,确实比艾玛遇上夏尔更有趣。我们从庸人的视角看见艾玛,而不是从艾玛的视角看见滑稽的庸人。艾玛的肖像呈现在读者面前,有若干步描写,而不是第一眼就详尽地看光。描写一步步展开,就像在生活中相遇本来的样子。
在院子里,我们和夏尔看见她的“镶了三道花边的美里奴蓝袍”;夏尔帮卢欧老爹看腿,我们看见她扎破手指头,指甲白净,眼睛天真无邪又胆大。然后才是夏尔留下用餐,面对面,看见她吃东西露嘴唇,不说话就咬嘴唇。她的脖子、头发、脸蛋、玳瑁眼镜。
这要是艾玛第一眼看夏尔,又该怎么写。怎么写都没法这么迷人。遇上夏尔这么个人,能有什么意思呢。夏尔和艾玛,总得有一个先出场,总得有一次相遇。我很同意,先让夏尔出场更好,最后再以他的死亡结尾,更好,就像画框包住了画。
真正的主角。
第一部第一章上任,第二章解任。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想起养蜥蜴常用的饲料,那种蟑螂叫杜比亚。她是包法利大娘给儿子娶的第一房媳妇。原是一个事务员的寡妇,四十五岁(历史原型为三十岁),长得丑,脸上还有粉刺,骨瘦如柴,还总是穿黑衣服,犹如“长剑入鞘”。但她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的收入,所以不愁嫁,还能挑人。包大娘为了给儿子讨老婆,还巧施妙计,挫败一位劲敌,一个有神甫撑腰的猪肉店老板。与包法利结婚后,杜比克寡妇成了一家之主,处处限制包法利,又爱讨要关心。包法利对她惟命是听,但不开心。所有这一切都集中发生在第一章最后五段。
我们刚刚认识杜比克寡妇,艾玛就登场了。夏尔对寡妇几乎没有感情,但与艾玛初相遇后,每次去看她都荣光焕发,我们这才感受到他的幸福,这也是最后他为艾玛置办盛大婚礼的根源。但包法利老是去看艾玛,寡妇大吵大闹,禁止他去。夏尔又顺从了,内心却要造反,于是学会了两面派的手法:“你能禁止我去看她,但是你能要我不爱她而爱你吗?”很快,为寡妇保管财产的公证人卷款潜逃。原来她撒谎了,抛开归零的存款不谈,房子、船股都没多少价值。她可怜地夸大了自己的财产。包法利父母为此与她吵了一架,“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话”。一周后,寡妇在晾衣服时吐血,第二天就死了。这是一场短暂、灰暗的婚姻,夫妻之间感情淡薄,多是隔阂,少有依恋,完全谈不上幸福。办完丧事,夏尔回到家,为寡妇之死感到悲伤,“说来说去,她到底爱过他”。但不是他爱她。
第一部第二章上任。第一章的“我们”(夏尔的同学视角)、夏尔、包法利父母、杜比克寡妇轮番登台又下场,为她腾挪出了空间。夏尔找到了艾玛,不受束缚地追求艾玛,也娶到了她。围绕着艾玛,更多独特的细节开始异峰突起。原来她才是真正的主角。
第一部第二章上任,第八章解任。据说是夏尔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包法利夫妇婚礼后,娜塔西晚饭没做好,让新女主人先熟悉下家里的格局,艾玛看见了夏尔鞋子上的干泥、水晶瓶里第一任包法利夫人的婚礼捧花。这是一位笨拙、也没什么眼力劲儿的女仆。侯爵舞会后,艾玛心理有落差,见娜塔西没做晚饭,还顶嘴,大为光火,就辞退了她。
相比娜塔西,全福聪明许多,服服帖帖,没有怨言,也对艾玛的行为看破不说破。她每天晚晌从菜橱里偷一小包糖,做完祷告,一个人躺在床上吃;毫不爱惜艾玛的鞋子,轮到她擦鞋,决不在意,因为艾玛一看料子发旧,会直接送给她穿;晚上还和男人私会。包法利家破产,是她建议艾玛去找公证人借钱,导致后来卖身的误会,这一点也耐心寻人。此人天性凉薄,艾玛死后,卷走了她衣橱剩下的全部衣物,和男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