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那段著名的“敖德萨阶梯”往前，人们扬起风帆，乘坐小船去为波将金号提供食物的场景，我一直想搞清楚是不是真的。整部电影中最动人的一幕，像敦刻尔克，像动画片。无名的人民群众替代了明星，成为主人公。海上的雾消散了，诗意的哀伤也已经过去，敖德萨人民箪食壶浆，与波将金水兵团结在一起，海上画面如同《悲惨世界》中的合唱，无比抒情。然后才是暴风骤雨般的血腥镇压。

苏联曾是世界电影思想的中心，[[谢尔盖·爱森斯坦]] 是那个时代最厉害的蒙太奇理论家。在他之前，《一个国家的诞生》是这门技艺的先驱，但在历史层面很受诟病。蒙太奇是一种魔术，我们没法通过魔术学习历史。但爱森斯坦总是用魔术拍历史电影，《伊凡雷帝》《亚历山大·涅夫斯基》……

布努埃尔说，他和朋友们第一次看完《战舰波将金号》，极为激动，出了影院的门就开始挖街上的石头，建筑防御工事。这是被魔术打动，被浪漫的群体乌托邦打动。所以影片在柏林首映后即被封禁。1925 年，纳粹还未掌权，苏联的电影尚能在德国上映。我最想看的重映是 2004 年，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据说有宠物店男孩的现场伴奏。

我们很容易查到，历史上的敖德萨阶梯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屠杀。穿着长统靴，从台阶的顶端走到底端，只不过三两分钟，但影片把恐怖的事件扩展了五倍。不过，在敖德萨全城范围内，因为起义被打死的群众不在少数，所以阶梯仍然是“真实”的。但是我更想弄清楚的是，那些风帆，那么多的风帆，又和真实的历史保持着怎样一种距离。

1985 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文献史料选编》第三卷里说，波将金号水兵上岸采购食品，敖德萨人民给予了积极的援助，但没有卖给他们煤炭（因为舰上现金只有 27000 卢布），于是水兵们截获一艘运煤驳船。后来水兵举办的同袍葬礼发展成游行示威，他们在公园发表演讲、积极辩论，赢得了群众的同情，“工人的战斗情绪极其高涨”。但敖德萨随之发生动乱。

根据 1982 年人民出版社的《回忆列宁》第二卷，有一名老布尔什维克被列宁指派前往那里。他后来在《在第一次革命的烈火中》一文中回忆，“在敖德萨没有发生起义，而是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暴行”，码头区发生了抢劫和重大火灾，水兵们“无所作为、犹豫不决、动摇加剧”，最终未能联合群众。列宁责编《无产者报》：“革命控制了装甲舰，同时却不知道把它怎么办。”

沙皇政府派出舰队镇压波将金号，但被委派的战舰拒绝向自己的伙伴开火，甚至主动投诚，加入起义。但到第二天早晨，刚加入起义的一艘友舰再度叛变，被忠君船员重夺了控制权。

波将金号士气低落，离港一路向南，前往罗马尼亚的康斯坦察，希望补给食物、水和燃煤。康斯坦察有一艘巡洋舰守着港口，罗马尼亚政府下令不许给波将金号供粮供煤，又通知舰上 700 名水兵，如果他们在罗马尼亚上岸，将以外国逃兵论处。

水兵们又转而往东，前去克里米亚的费奥多西亚，继续要粮要煤。该市政府拒绝提供食物以外的补给。波将金号试图截缴一艘运煤船，但遭遇埋伏，吃了败仗，最终又驶回康斯坦察。这一次，波将金号悬挂了罗马尼亚国旗，向罗马尼亚政府投降，最终半沉在康斯坦察港，事后又被移交给俄国。

起义水兵始终没有解决物资问题，所以大概率也不曾见识过那么多的风帆。诗情画意并不是缺点，海、雾、帆索、飞鸟、眼镜、阶梯、婴儿车、被枪击中的脸、震惊的脸，都没有陷入矫饰，证明既抒情、“真实”、又优秀地还原悲剧、暴力和人类灾难是可行的。但是但故事的主体变成群体乌托邦，抒情这件事就会变得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