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蒙德钱德勒的设定里,马洛出生于圣罗萨,《辣手摧花》的取景地。他向粉丝写信介绍马洛生平时,就说希区柯克曾在那儿拍过戏。真是一个人杰地灵的所在。地图显示,圣罗萨位于旧金山以北,现在也是个不小的城市。当年它被剧组称为“一个很美国化的小镇”,平静祥和,非常适合演绎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犯罪。
《辣手摧花》就是四十年代的《老无所依》,一个陌生人来到小镇,邪恶降临。六十多年以后,老警长絮絮叨叨,像是唱旧日挽歌,迷茫悲凉。但在查理舅舅的年代,邪恶方兴未艾,尚未成为时代的主题。
再往后,朴赞郁的《斯托克》,学《辣手摧花》,使之更现代,但整体上拍得好像童话,不够日常,没有那种死亡阴影笼罩在生活上空的悬疑感——他缺乏一个圣罗萨。对比之下,倒也不能说朴导就虚(毕竟“斯托克”这个爱尔兰姓氏,本就代表了哥特恐怖,哥特自然是这个调调),只是更显得希区真实、准确和严格。
据说在希区柯克的作品中,他自己最喜欢《辣手摧花》。有过否认,但肯定的次数居多,肯定这是他的“最爱”,要么就是“最喜欢的之一”“最令人满意的一部”。
理解任何一位艺术家,都不该仅仅听从他的只言片语。希区嘴上说,影片主题是“爱和良好的秩序并不能抵御邪恶”,但实际情节恰恰相反,外甥女查莉明明抵御住了恶的传教,最后还反杀了查理舅舅。所以我认为,希区的心里话,他的内在美学,应该是“爱和良好的秩序并不能动摇邪恶”。至少我所体会到的趣味是这样。
《辣手摧花》建立起一种标准:邪恶自成体系,不为外物所动,且对外产生吸引力。除了邪恶本身,一切都是脆弱的。如若不然,邪恶就没意思。
希区 1939 年起去美国发展。1940 年出《蝴蝶梦》,拿奥斯卡,琼芳登扮演女性受害者;紧接着 1941 年 2 月,《深闺疑云》开拍,琼芳登继续受害,加里格兰特疑似邪恶,但到结尾才被证明是误会,他是好人。疑云散去,皆大欢喜,电影成了雷电华当年最卖座的作品,琼芳登拿下小金人。
然后是《辣手摧花》,1942 年拍摄完成,1943 年年初上映。桑顿怀尔德,美国历史上唯一同时荣膺普利策戏剧奖和小说奖的作家,担任编剧。他写了杰出的《我们的小镇》。特蕾莎怀特扮演女性受害者,约瑟夫科顿疑似邪恶,且被证明的确邪恶,是个“寡妇杀手”。
受限于海斯法典,邪恶在好莱坞不大好拍,但也反向激发出了创造力。希区把邪恶拍得光明正大,还在晚餐饭桌上发表反社会言论。只不过最后杀人未遂,自己反而摔下火车,死了。等同于,加里格兰特本性暴露,真要把琼芳登推下悬崖,结果自己坠亡。
所以《辣手摧花》是《深闺疑云》的进阶版,提升了一定的创作自由度,保证邪恶到死都有魅力、毫不动摇,但终归是邪不胜正。电影更多趣味在于悬念之外。《深闺疑云》中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验尸和下毒的场景,进阶成了两个中年男人成天讨论完美谋杀,多年以后的《火车怪客》开头也是这种戏码。
在希区柯克手里,它们更像是游戏性的元素,还没有演变成一种成熟的套路,散发着直觉的芬芳。无论是精心设计,还是本能的、漫不经心的编排,都很让人印象深刻,仿佛《风流寡妇圆舞曲》,能在脑海中不断循环。这段旋律也使罪犯和我们的心理活动更加丰富,似乎不自觉憎恨起眼下的世界,深深陷入无法脱身的往昔。但如无必要,我想还是尽量不要探究其中的心理因素,或者拍摄意图。
在希区柯克的传记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某天,他帮外孙女写文章,正好写了《辣手摧花》,结果被学校老师批了个 C。他向外孙女道歉,表示自己已经尽力。
非要揣摩个中意图,那也得用于学习与创作,而不是评论、分析。神秘的反派该如何刻画?让他一吐烟圈就像控制了整个家庭;悬念揭晓又该如何表达?让镜头如倒吸一口冷气般后退;悬疑片中的幽默到底怎样拿捏?在没事讨论怎么杀人以外,还可以试试请一位严肃早熟的眼睛女孩;而要讲好一个“邪恶降临小镇”的故事,究竟有没有什么诀窍?首先你得让邪恶一表人才。多研究技巧和实际问题,少谈些理论和主义,我印象中,希区也说过这是他拍电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