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短篇,《翁德尔》,还有《镜子与面具》,都在讲述寻找一个词的故事,像是在寻找一个终极答案。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思维。中国古代诗人也讲究“炼字”,但重点似乎只在过程,语言选择的过程。但在很多现代作家眼中,寻找词语已近乎一种目的,强调的是语言选择的唯一结果。
“Le Mot Juste”,恰当的词,唯一恰当的词,这是福楼拜最流行的观念。他认为,悦耳的词语,就是唯一恰当、美妙、和谐的词语,唯一准确的词。悦耳与准确存在某种必要关系。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者就要以超人的努力去寻找它:“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恰当的词,也要用在恰当的地方。词语本身未必是惊人的。一个标点符号也可以是必须的、悦耳的,一个适时给出的逗号可以震撼人心。句子里没有哪一个部分微不足道,但这个词本身可以是微不足道,甚至是老生常谈的。另外,对同音重复深恶痛绝,也是寻找过程中的必然。
这是福楼拜的私人理论,说是在书信里说,对弟子,对友人,但全世界的作家都记在心里,视之为使命、责任、信仰:唯有一个词可以表达一个人完整的思想,而作家的职业要求就是找到这个词。写作的幸福也在其中。
哲学家怀特海把这当成一种谬误,他认为并不存在“完美词典”,并不是每一种事物都对应一个词。但也有一些科学研究表明,人类大脑喜欢押韵的、顺耳的想法(也很喜欢第一个想法)。耳朵会自然而然地告诉我们,存在一个词,能够达成形式和内容、语言和思想的完美统一,就像音乐一样和谐。这样看来,文学与科学的距离更近,与哲学的距离更远。
尽管普鲁斯特对福楼拜的赞赏重视有所保留,他也赞同好的文学就是要被人读、让人听的。他用自己在黑夜中激奋、敏锐的嗓音,兴奋地投入到写作中,就像是跳上了一条飞毯……
海明威有一个“比真实更真实”的说法,其实等同于比真实更“美”的讲述,这种美不是肤浅意义上的美。他的耳朵也能辨别一个词能否入耳,他坚决不用神圣、光辉、牺牲之类的大词;曾经有人问海明威,他会修改多少次初稿。他回答,这要看情况,《永别了,武器》最后一页,他重写了三十九次才满意。追问,是不是有什么技术问题,什么原因让你犯难?答,为了找到更正确的词汇。也正是在这本书里,他列出许多被污染的词。这些词被政客污染,不应再被谈论。他试着找其他能入耳、更悦耳的词来表达他们原本的涵义。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
纳博科夫的讲稿里泽说:“只有具备了文学天资,……才能……摆脱陈腐的语言,消除臃肿的文体,养成不找到合适的词语决不罢休的习惯,要找到一个既能准确表现它的细微层次,又能确切表达它的感情强度的唯一一个恰当的词。”他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里也写得清楚:
他在使用词语方面煞费苦心,分外痛苦,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类作家都会遇到的情况:他们必须跨越横亘在“表达方法”和“思想”之间的深渊;你会感觉恰当的词语、唯一可用的词语就在远处雾蒙蒙的对岸等着你,这种感觉令人发疯;而尚未裹上衣服的“思想”则在深渊这一边吵着要那些词语,这让人战栗。塞巴斯蒂安不用现成的短语,因为他想说的事情都有特殊的身材,他更知道真正的概念如果没有量身定做的词语来表达就不能算存在。所以(用一个更近似的比喻),表面赤裸的“思想”要求穿上衣服,好让人们看见它,而躲得很远的词语并不是表面上的空壳,它们只不过等着已被它们遮蔽的“思想”来点燃它们,启动它们。(谷启楠译)
为了避免陈词滥调,塞巴斯蒂安奈特,乃至纳博科夫自己,还有乔伊斯等人,都逐渐变得深奥。可见这是一套危险的理论。亨利詹姆斯就曾批评福楼拜不放过自己的语言,抓不住主要矛盾。
但福楼拜用一往无前的意志、以及长期的诚实摆脱危险,这诚实近乎老实。他写作极为重视遣词、用字、音韵,一改再改,总无宁日。可怜的他没有因为熟能生巧,就体验到词语的丰收。他在 [[尖叫屋]] 痛苦地写作,完美主义地写作,既拒绝陈腐,也拒绝过度的创新。这种完美主义并不虚荣,他反而像受难的僧侣一样谦逊。
李商隐写《李长吉小传》,谈到李贺作诗构思极苦,李母叹息说:“是儿要当呕出心肝乃已尔!”福楼拜的母亲也曾抱怨:“对语句的狂热已使你内心枯竭。”而他深以为然,以为母亲对自己的评价极好,自己也绝望地说:“这样写作,真该扇自己嘴巴。”写《包法利》时,他像“一个手指关节上系着铅球的人在弹钢琴”,历经数年,完成一项“缺乏快乐”的工作。果戈理说:“画呀,画呀,画得着了魔。”
但他到底有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辛苦,这一点值得怀疑。福楼拜满腹牢骚,却用流畅的语言抱怨,说自己写不好。他笔耕不辍,写了二十五年,只是慢,而不是有瓶颈。这样写作需要大量研究,使他精疲力竭,产能极低,远逊于巴尔扎克、左拉。相比之下,莎士比亚的优点是“从来一行也不改”(never blotted out line,本·琼生引述演员们的说法)。是他刚下笔就找到了唯一恰当的词么,我不这样认为。只不过是在福楼拜以前,写作这件事仍然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