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 年 8 月 8 日。科尔德。
读完《罪与罚》,第一次对我的才能产生了绝对的怀疑。我认真地考虑了放弃的可能性。一直相信创作是一种对话。但和谁?和以平庸的恶意为准则、以攻击代替批评方法的我们的文学社会吗?或直接说,与社会吗?人民不读我们,资产阶级一年到头只读报纸和两本时髦书。事实上,今天的创作者只能是一个孤独的预言家,被无比巨大的创作萦绕和吞掉。我是这个创作者吗?我曾经以为是。确切地说,我以为我可以是。今天我怀疑了,强烈地想抛弃这种不断的努力,它使我再服众也不快乐,这种虚无的苦行,这种使我僵硬得不知所向的呼唤。我做戏剧,我偶然写些戏剧作品,不操心,也许我是自由的。一种可敬的或正直的艺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配得上我所梦想的东西吗?让我从这些东西中解脱出来,不必赞同什么!别人比我伟大,可以做这些东西。(加缪笔记)
六十年前的加缪,大概是对这本书有所误解。我读了一周托、一周陀,头昏脑涨,《罪与罚》是我看下来最轻松娱乐的一本大部头。加缪鄙视的资产阶级,正是通过报纸连载读到的这本时髦书。书中有一部分内容很悬疑,中心是犯罪,是谋杀,是一个秘密被揭开,哈姆雷特发现他的生活脱离正轨,有鬼魂出来喊叫:“可怕啊,可怕!”另一部分我看不下去,太混乱、太过时。
陀翁沉重,人尽皆知,但周身黑暗的光环,掩盖了他通俗的一面。卡夫卡也会大笑,陀翁则喜欢凶杀。他反复写这个主题,写凶杀始末,似乎不太正常。
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自俄语“Raskolnik”,异议者。一个大学生,幻灭的知识分子,心灵丰富,沉迷于谋杀准备。他竟鬼使神差地认为,社会上分两种人,凡人和非凡之人,他是后者,所以有犯罪执照,“犯罪是对不正常的社会制度的一种反抗”。一个因为理念杀人的人,似乎是个糊涂蛋,但又时常冒出狂野气质,一说话就给人灵感。
现在,杀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能令他超凡脱俗,成为拿破仑。所以把斧子藏在大衣下,杀人,顺带砍死她妹妹。行凶后发现忘了关门,正要逃离,门外来了两个“侦探”,他们推理:门没上锁颇为蹊跷。紧张、有力,细节丝丝入扣,像于连勾引贵妇人一样激烈。谁能想到杀老太婆这样有意思?
同学、医生,坐在大学生家里谈论案情。他们不知道凶手就坐在床头;大学生去警察局,与局长心理博弈。局长究竟有没有怀疑他?大学生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总是有人在隔壁偷听,一些情节很有巧合。
纳博科夫管这叫“新闻笔法”,“在那个丑恶的杀人犯与那位不幸的女孩之间没有任何修辞上的关联,有的只是哥特式小说和感伤小说之间的传统关联,这只是一场假冒的文学骗局”。三流小报拨弄心理,才这么写。陀翁也承认这种迎合。写完大学生和梅诗金,即将动笔写群魔,“该写一点严肃的东西了!”
不幸的女孩叫索尼雅,一个抹大拉的马利亚,卖身赚钱,养活家人。犯罪噬咬大学生,他挣扎,良心受冲突,心绪不宁,甚至动荡。人也变得古怪,屡次暗示是自己杀人,还重返案发现场。他摇摇摆摆地忏悔——到这里都还好——直到在索尼雅面前支撑不住,开始悔过。最后难以让人信服。
有关道德、灵魂、罪恶、内疚、责任的部分有点儿无聊。谋杀的部分都很有趣,光是准备凶器一节,心理和场景描写就使人着迷,也有助于我们了解俄罗斯的刑法。心理部分想清楚了很无聊,不清不楚就有趣。大学生起初努力想要说服自己,以形而上的理由。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他是尼采,为人类的利益犯罪。他也有形而下的理由,姐姐不必为钱嫁人。他在为家人的利益犯罪。思考这部分就是追问道德,问的时候好,问清楚就没意思了。
小说人物仍然是理念的代表,但因为写实、因为新闻笔法有血有肉。陀翁写斯维德利盖洛夫开枪自杀,写斯麦尔加科夫上吊自杀,写斯塔夫罗金被称作是“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写梅什金公爵打碎一只中国花瓶,都令人吃惊,也让人大惑不解,大脑皮层就像有爬山虎在生长。
布列松的《扒手》拍摄了有趣的那部分,专心地用镜头暴露小偷如何行窃。拥挤的人群,手、钱包、口袋、面孔的特写,一个人转移注意力,另一个人探囊取物、移交赃物。他们来回作案,精确、优雅。受害者浑然不知,我们却一览无余,仿佛看一场芭蕾。但到了女性救赎的部分就很没劲。
因为没劲我反而也感到幽默。想起手冢先生的同名漫画。最后一幕是这样的,革命爆发当天,大学生站在乱哄哄的城市广场,他亲吻大地,“是我为了钱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的!是我杀的!”呼喊声被淹没。他一个人走过混乱疯狂的城市,走向街道的另一端。陀翁写大学生母亲:“一连好几天,她访遍了全城所有的人。由于有些人抱怨她偏爱别人,于是就排好了次序,每家都预先有人等着她来念信。”有时也想到古典戏剧,感叹号没完没了,奇怪地感染人。
写这本书的时候,陀翁从西伯利亚流放回来,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又经常卧病在床,忍受着时间的催促,几乎陷于绝境,迫于无奈,只有连载小说才能赚钱,所以争分夺秒。就这样,他还沿袭司各特、狄更斯的技法,把东西写得引人入胜一些。他也学巴尔扎克(乔治·斯坦纳称之为“城市哥特作家”),拼命研究人,油漆匠、寡妇、高利贷者,每个人都是大学生的一种答案,不被信服的那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