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连载一段时间后,福楼拜收到一位陌生女子的信,署名是勒鲁瓦耶·德·尚特皮,也是一位小说家,信中说:
“作为 [[《巴黎杂志》]] 的订户和忠实读者,我从一开始就读了您那部真实和激动人心的悲剧《包法利》。首先我相信您已完成一部自然和真实的杰作。是的,这就是我出生和生活的外省风俗。先生,我要告诉您的是,我是多么理解这位可怜的包法利夫人的忧愁、烦恼和不幸……不,这个故事不是虚构的,它是真实的,这位女子她存在,您一定目睹了她的生活、死亡和痛苦……”
在读者眼中,艾玛真实存在。福楼拜则直说,包法利夫人就是他。
据说“X,就是我”这个句式,来自塞万提斯的遗言,有人问他堂吉诃德的原型是谁,他如此作答。在十九世纪,一个普通读者,乍听说“Madame Bovary, c’est moi”,艾玛就是福楼拜,恐怕第一反应也会是:怪文豪又作惊人语。毕竟福楼拜崇尚“[[客观的描写]]”,恰恰处于主观“就是我”的对立面。
《包法利》的奇怪之处就在这里。它没有十分,也是九点八分接近了客观。人物都自行其是,不必透过作家的个性去看待他们。一只搓着腿的苍蝇、一颗绷紧伞面上滑落的水珠,都在传递语言客观化、科学化的野心。但福楼拜不可能从中排除自己的个性。他的个性太大,当他选择要写这个故事,刚开始设计人物情节,个性就已经冒头。
福楼拜认为,语言的表达,本身就能够展现事物的真实性。但这归根结底是一种理性与感性的真实。要客观,其实是他的文学理念,更多来自书信。他写信,动不动就高潮,仿佛把信当成一种文学体裁,而他要在这种体裁上登峰造极。书信公开后,像作品一样,被时代所需要,被现代文学所需要。里面的观念在作家之间流传,就像小说在读者之间流传,成为公理。
基于这种理念,他言行一致地进行实验,躲在艾玛、夏尔、郝麦后面,冰一样客观,谜一样矜持,苦行一样努力,诚实到老实的地步,拿自己先进的土办法教莫泊桑。结果: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句话以“我”为中心,很主观。描写爱玛服毒自尽,他也幻想出中毒的症状,不得不寻医问诊。
乔治桑看得明白:“你隐藏着你的心,可你心里的爱、厌恶,谁读不出来?”归根结底,很多人物来自作者的心灵,严格来说,任何现代文学作品,其实都具有某种自传性。艾玛、安娜、拉斯克尔尼科夫。纪德说:“艺术家是把内心的某一因素发展起来,借许多间接经验,从旁控制,使之丰富。”
大作家都是以心灵丰富写人。每个角色都有作者本人的人性,尤其是主角。但他们不全是作者,也不全是某个个人,优秀的创作,又能让每个个人都包含在里头。
福楼拜深具文学理论家称之为“人格化”的那种作家特质,简言之,他有一种禀赋,能以强烈的力量变身为自己笔下的人物,从而对人物(按照作家意志)所遭遇的一切感同身受,就像幽灵。在完成了骑马偷情的 [[《包法利》第二部第九章]] 后,他更是发狂一样地写道:
“写作是件赏心乐事啊,你不再是你自己啦,你走进了一个完全属于你所创造的世界里。比方说吧,今天,我,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既是情郎又是情妇,在一个秋日的下午,于大森林的纷纷黄叶之中策马奔驰,我还是那骏马,那风,我还是出自我的人物口中的词语,甚至是那红日,它让他们几乎闭上了爱已干涸的眼睛。”
此时作者没有 [[沉默的上帝]] 那样掌控全局,而是如看不见的幽灵,附体于万物。这也一种近乎逍遥的境界。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他写女性不错,至少是受到了一部分好评,一位男性写一位女性叙述者,或者一位女性写一位男性叙述者的想法,似乎很荒唐。但如果骏马、风、词语、红日,世界万物都是他,那么艾玛也是他,他还能写好艾玛,就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