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更执著于自身的愚昧(格里帕泽、福楼拜)。
——卡夫卡八开笔记本断简残篇
谁是格里帕泽?他和福楼拜终身未婚,所以卡夫卡时常同时想起他们。但我们暂时不谈婚姻。
总而言之,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发现是“愚蠢”。很多人以为愚蠢就是缺乏智慧或知识,这种定义是不准确的。古往今来许多人,对此都有所误解。
福楼拜率先注意到,第一,愚蠢是凡人天性的一部分,无法通过教育、或者科学技术的进步而改正,许多先进的观念反而更加暴露出一个蠢人大脑空空。愚蠢恒久稳定,不因时代转移,不与人性分割。
第二,愚蠢也经常与庸常挂钩,一直持续至二十世纪。麦田里的小捕手看得分明,成人世界既美满又无聊。女人毕业后再也不读书,和一些蠢货结婚。蠢货们最关心他的名牌车耗油多少,没事就为体育比赛大发脾气。只不过大家或多或少,基本都拥有了选择愚蠢的自由。
而在福楼拜所处的十九世纪,人们精于算计、投机取巧,开口闭口科学、启蒙,以进步人士自居,实则随波逐流,还巴结权贵和名人。他们涌向愚蠢,愚蠢占领他们,占领资产阶级中间人物、资产阶级的后裔。这句话跟批判无关,单纯只是美学上的陈述。
凡这类事情,无证药剂师郝麦没有不插一脚的。他净说些显得聪明、显得自己什么都知道的陈词滥调。若无利害冲突,他是一个热心人,但要有人碍事,郝麦绝不会手下留情。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课后作业中给出第十二题:什么使郝麦这个人物既可笑又可憎?
答案是愚蠢。
郝麦给四个孩子取名字,“一个叫拿破仑,代表光荣;一个叫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一个叫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一种让步;一个叫阿塔莉,却是对法兰西戏剧最不朽之作的敬意”,全部头头是道、追求时髦,足以在外行面前卖弄学识。但到了内行眼里,比如夏尔之外两任医生登场后,不懂装懂的郝麦就只剩滑稽。
《包法利》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郝麦的:他新近得到十字勋章。福楼拜未加褒贬,但很明显,他厌恶愚蠢,无法忍受愚蠢。每当愚蠢混杂了平庸、日常琐事、市侩习气、公共事务,乃至虚名、进步,他都坐立难安,想写一部爆炸作品炸掉世界,《布与佩》就是那颗炸弹,对人类愚蠢发起的总攻。
但奇妙的是,他又为愚蠢深深着迷,热衷于创造愚蠢的人物。无论艺术手法多么丰富,笔下永远是那些贫瘠的人。艾玛、弗雷德里克、布瓦尔和佩库歇,都生性愚蠢,注定失败。他带着一种不无恶意的激情,不动声色地讽刺,变相地抨击,并从中获得快感。
一个原本正常的人,几十年如一日耐心地收集、整理、创作,用这些材料编写词典和小说,就像身上有伤口,他摸起来疼,又忍不住摸。随着写作难度(在主观上)越来越大,正常的身心不知不觉被虚构的蠢人占据,逐渐和他们合而为一,“我变成他们。他们的愚蠢就是我的”,一如 [[X,就是我|“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作者的愚蠢和人物的愚蠢混合在一起,像一滩烂泥。揭露丑变成一种美。他说他的象牙塔同时也是臭泥潭。他试图用烂泥塑造人,又把自己的想法赋予他们,让他们看见、看清身边更多贫瘠的人,让他们厌恶其他烂泥。这难道不是一种慈悲,同时不也是一种莫大的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