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兄约了人看话剧,对方未赴邀,改请我看。马雅可夫斯基原作、孟京辉改编的《臭虫》。一个人被冰封五十年,出来后沧海桑田,和他一起被解冻的臭虫统治了世界。第一次看话剧,除了发现室内音响效果特别好,别的什么也没看懂。
后来我在 [[《致后代》]] 中读到一首小诗,“马雅科夫斯基的墓志铭”,1945 年写就,只有四句:我避过鲨鱼,杀过老虎,吃掉我的,是臭虫;在契诃夫手记里,也读到一个捕捉臭虫为生的人,他从他自己的职业观点来读文艺作品,“如果《哥萨克人》中没有写到臭虫,那么《哥萨克人》就是一本坏书”。
“臭虫”这个词在俄语里怎么写?我知道德语的臭虫,“Ungeziefer”。
在 1912 年 11 月 17 日到 12 月 7 日之间,《判决》完成后不久,卡夫卡完成了一个“令人作呕的故事”。纳博科夫称之为,一个纯粹黑白两色的故事。传记作家的说法是“这是关于仇恨魔法和虚伪力量的有毒童话”。纳博科夫的说法好听许多。
可怜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他变成的“Ungeziefer”,据说在中古高地德语中,字面意思是“不适合献祭的不洁动物”,有时被口语化地用于表示“虫子”,特指“肮脏、讨厌的虫子”,因此也可以翻译作“害虫”,与“Schädlinge”同义。这个词还有一种意思,“不事生产的人”(Lästling)。
这种害虫不是蟑螂,不是老妈子口中的德语复合词“Mistkäfer”,那是“屎甲虫”的意思,与“屎壳郎”如出一辙,是说蜣螂,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写的“社会害虫”,而应该是划在昆虫纲、鞘翅目下的某种甲虫,一种受折磨的害虫。
它身形卵圆,通体发黑,也有可能是暗褐色,或者其他的什么颜色,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无论是黑是褐,那颜色都不反光;甲虫的外骨骼坚硬而敏感,穹顶似的棕色肚子被分成好几块弧形硬片,凹凸有致,完美且平衡;甲虫背部的凸起则要比肚子尖更加陡峭,生硬的曲线急转直下。
按照纳博科夫的构想,铁甲一样的背下藏着薄如蝉翼的鞘翅,翅膀颜色透明,条纹清晰,网状的结构充满着迷人的吸引力;六条腿纤细多毛,应该是多动又软弱无力的。他认为格里高尔与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虫子更接近金龟子,圆顶状背部很大,甚至翻不过身,很有可能长翅膀。当女佣打扫房间(纳博科夫同样画了房间的布局平面图,有门和家具的位置),打开窗户时,他也能飞出去,逃之夭夭。
现在有很多中文译本,喜欢在《变形记》的封面上画虫子,却画得不对。相反,此书初版的封面,只画了一个双手掩面的痛苦男人,他背后是一扇半开的门,里面漆黑一片。在这部小说中也充满了门的主题:开关锁门、隔着门说话……
卡夫卡曾致函出版社,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竭力请求封面上可千万别画上那只昆虫,因为昆虫本身是不能画的,它甚至不能从远处看到。然而他已经死了,死后名声大噪,每种作品都多次再版,变成虫也被确认是人类的宿命。只可惜再没有人,可以从技术上指出封面中的实质性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