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止一个人口中听到过一种观点,包括王河流在内,某些不写作的文学爱好者会抱有一种观念,认为讽刺就是下乘,尤其是直接的、有具体对象的讽刺,是不艺术的,是浪费一名作家的才华。因为作家另有使命,他们理应去做更富于创造性的工作,要攻击,也要攻击大的、抽象的,而不是小的、具体的。尼采攻击上帝、老子攻击宇宙,才是正道,才是真正的叛逆。
确实,鲁迅的很多杂文,嘲讽辛辣,都有具体对象。结果一些文章现在没人看了,因为它们讽刺的对象早已销声匿迹,投枪失去了靶子——但这难道不是好事。况且,他自己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里说得明白:
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故事新编》的初衷也有一部分是为讽刺,有油滑的《补天》作开端,[[《铸剑》]] 才能诞生。在才华横溢的人手中,讽刺是刺,力道十足,足以穿透时代,同时也给人愉快和休息。
我认为相比较短篇杂文、随笔、寓言,长篇讽刺小说更容易使人愉快并休息。说是长篇,讽刺小说一般也没有那么长,比不得基督山、火枪手。这类讽刺常常是预言性的,很容易披上科幻的外衣,有幻想色彩就好看;冒险又是其一大主题,启蒙时代的人们总喜欢让主角环游世界,或者前往异域他乡考察,情节往往离奇有趣。我能想到很多重要的讽刺小说、讽刺寓言,都关乎“陌生世界的奇遇”,而奇遇关乎想象力。
与其说它们是匕首是投枪,倒不如说是折凳:平时藏于民居之中,随手可得,抡起来又充满想象力,抡完坐下来还能掩藏杀机,就算被警察抓也告不了你。更重要的是,坐折凳还是一种愉悦的休息手段。在和平年代,折凳恒久远,匕首或投枪已经没那么常见了。
所以十七、十八、十九世纪的长篇讽刺,我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看,当做科幻、冒险小说的先行者去读。
在桌上摆一枚硬币,然后退到桌子边缘,俯身放低视线,看它从圆变成椭圆,再变成线段——这本书利用每个人都有的身体经验,先向空间国的读者解释平面国的存在,再引申至平面国看直线国、平面国看更高维度,一步步促使我们产生对更高维度的思考。阿西莫夫称之为“一个人所能找到的、感受维度概念最好的方法”。
想象一个平面的二维宇宙,每一个几何图形都是生物,根据形状构成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那里以角的数量决定阶层,多边形是贵族,正方形是中产,等腰三角形是工人。男孩比父亲多一条边,世袭相承;女人只是一条直线,从正面看会被当作“点”,为了避免刺死别人,移动时必须边走边喊,还只能走专门的门,她们几乎没有提高社会地位的途径。
在 1884 年创造《平面国》,需要非凡的想象力。但它的写作初衷却是讽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讽刺当时的阶层制度。
当故事的主角,一个正方形,认识了来自三维宇宙的球形,奇遇就开始了。球形像先知一样,试图照亮正方形被禁锢的思维。但正方形却顺水推舟,开始想象是否存在四维、五维空间。球形否定了它的猜想,拒绝相信更高维度的存在,并且十分恼怒。后来,正方形继续向直线国的国王(自然也是一条直线,这个国家的男性臣民都是短直线,女性则是点)布道,并不成功。他们不能转弯,视线只局限于一个点,年龄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在向直线国与平面国的国民布道失败后,正方向被当成异端,关进了监狱,命运凄惨。
1726 年的《格列佛游记》,本意是讽刺当时的辉格党。一个反对王权和国教的进步党派,提倡议会制、自由贸易、修宪,代表工业资本家的利益,同时代的笛福就支持这个党。斯威夫特令人敬畏,他野蛮,爱反讽。讽刺小说就是让头脑清醒的人嘲讽疯狂的社会。
写这本书指向明确,恶意昭然。所以匿名出版,为了保险,还专门找人把书抄了一遍,避免自己的笔迹成为不利证据。他在扉页上写“《在几个遥远国家的游记》,里梅尔·格列佛著”。许多人信以为真,其中有一位海船船长声称自己认识格列佛船长。
格列佛周游四国,遍览奇闻轶事。到第四次游历的末尾,他再也无法忍受人类,只是每天枯坐,跟马聊上几个小时。据说斯威夫特晚年也有两年不说一句话的壮举,他恨人类,视人类为耶胡,粗鲁、肤浅、笨拙,不如慧骃彬彬有礼、头脑聪慧、品德高尚。
这些奇遇包含了某种创造性的傲慢。斯威夫特悲观地冷嘲热讽,认为主流的思维习惯太过愚蠢,因此蓄意冒犯别人。斯威夫特厌恶人类,但他的哲理故事被人类作为一种价值珍视。
中篇的 [[《老实人》]] 就跳过不提,溯源来说,它和格列佛的先驱都是 1657 年的《月球旅行记》,直译为《另一个世界:月球国家与帝国诙谐史》,这是科幻的先驱,作者西拉诺·德·贝杰拉克,人称“大鼻子情圣”。阿瑟·克拉克认为这部小说首次描述了火箭动力太空飞行,并提出了冲压发动机的设想。
书中的“西拉诺”身背装满露水的小瓶,试图靠太阳蒸发露水的能量向上漂浮,直至月球——要知道,在这个时间,牛顿也还没出生——但结果他只飞到了新法兰西,十七世纪法国在北美洲的殖民地。后来他把月球的牛髓涂遍全身,以缓解前几次登月实验失败造成的伤痛,最终使用火箭助推,最终前往月球。
作为一本科幻小说,西拉诺还预见了有声书的诞生,并且试图解释一些光学、病菌学的理论。但很可惜,这本书并没有中文译本,我只能从各种地方道听途说,拼凑出故事的情节。西拉诺前往的月球有月球人,还有五个地球人和一棵知识之树,宛如天堂。在那里,他发现自己被身高超过五米的“大人”围绕,这些月球人和西拉诺一样长着大鼻子,能够用来当作日晷测算时间。他们把西拉诺当成宠物展示,一如格列佛的遭遇。
而《月球旅行记》显然受到了琉善的启发。《信史》的书名就是反讽。在这个公元二世纪的陌生奇遇中,一阵旋风把海上的旅客吹到了月球,那里的居民是一群穿着玻璃织物、体型高大的类人生命,靠吃青蛙维生。琉善之后,讽刺小说多带有幻想色彩,直到堂吉诃德诞生。
月球上很多规则都是颠倒:让人老死是极刑;戴上帽子坐下是尊敬;绅士的标志是挂在腰带上金属勃起生殖器;自由恋爱是强制的。上等月球人用音乐交流,下等人用肢体语言交流。诗歌是月球人的货币,一首十四行诗可以买一个星期的晚饭。最后西拉诺和一个无神论者被恶魔抓去地狱,当西拉诺喊出“耶稣玛利亚”,恶魔就把他扔回了地球,正统的宗教观念让他捡回一条命。
当时罗马教廷将日心说斥为异端邪说,西拉诺为了支持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以第一人称创作本书,让自己前往月球,以证明月球和地球一样,也是一个人类可以认知的世界。
不难发现,一部分经典的讽刺小说是相似的。《月球旅行记》在西拉诺去世后正式出版,他还写了一本《太阳旅行记》,大概也是讽刺小说吧。我们可以举出更多例子,但没有必要,几个常见的共性眼下就可以归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