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有人——比如,堂吉诃德或者 [[《包法利夫人》]] ——坚持要把虚构小说与生活混淆起来,非要生活得像小说里那个模样不可,其结果常常是悲惨的。”(赵德明译本“给青年小说家的信”)
这里的包法利夫人不用加书名号。她和堂吉诃德一样,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狂热读者。“Don Quixote or Madame Bovary”,应该是人名并列关系。
很多小说都是一个人被什么迷住的故事。文学的诱惑、文学的危险、文学的不良影响。类似一个船长被鲸鱼迷住,堂吉诃德被骑士小说迷住,女吉诃德被浪漫小说迷住,还有小孩堂吉诃德,就是那个汤姆索亚,在救黑人时满脑子都是传奇小说,想当英雄好汉。更早一些还有《神曲》里的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
中老年人、可怜的女人这样,让人感到悲凉,小屁孩这样,就净讨人厌了。汤姆索亚这个人脑子清醒得很。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的第九个课后问题是:艾玛读过什么书?最少举出四部作品及其作者。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幻想像小说里那样活着,甭管是什么小说。艾玛幻想的是《保尔和薇吉妮》那样的生活。她在去修道院前,就摸着书页幻想,“梦见小竹房子、黑人多明戈、名唤‘忠心’的狗,特别是,一个好心小哥哥,情意缠绵,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子,或者赤脚在沙地跑,给你带来一个鸟窠。”
选择浪漫主义家世的达尔曼,濒死体验中看到的场景都来自回忆,简陋的杂货铺像 “旧版《保尔和弗吉尼亚》里的插图”(王永年译本),而杂货铺里的人 “像是小庄园的雇工”。
这本十八世纪法国的浪漫主义代表作,当时脍炙人口,现在没有人读了,八十年代有一个中文译本,亚丁翻译的,倒是跟福楼拜家星期天扯上了。
《保尔和薇吉妮》作者是卢梭的信徒。小说讲两位女性,流落孤岛,她们各有一个遗腹子,保尔和薇吉妮,两人青梅竹马,喜结连理。他们就住在非洲的竹房子里,远离世俗文明。
和他们做伴的,正如书中所说,有一个黑人叫多曼戈,一条小狗叫“忠心”。“忠心”这类词就是小说的关键词,另外还有纯洁、天真和爱,等等。据说薇吉妮宁愿葬身海底,也不愿脱掉衣服或接受赤膊水手的救援。
艾玛能读到书,还是因为卢欧老爹的疼爱。当时一般妇女不能到正式学校上学,卢欧送她去修道院,希望给她良好教育。艾玛在那里待得不称意。母亲也在此期间去世。替代母亲出现的,是常来修道院的一位老姑娘,终身未嫁,会唱古老的爱情歌,收藏了各种言情小说。
除了青梅竹马孤岛爱情,她还读《基督教真谛》,1802 出版。纳老师第二大题第一小问:《基督教真谛》的作者是谁?
作者是夏多布里昂,浪漫主义先驱,浪漫主义的父亲,浪漫主义的“主脑”(戈蒂耶语),雨果等年轻的浪漫主义卫士最欣赏的作家之一(他们以诗歌相颂),艾玛最欣赏的作家之一。她从礼拜一到礼拜六都读宗教书,只有星期天,读《真谛》作为调剂。
这本书当时开一代风气之先,其中有一些名篇,《阿达拉》。1801 年 4 月 2 日单独出版,可说是浪漫主义开山之作,讲美洲有两个野蛮的年轻男女恋爱,因为宗教不同,终于一死一生。
第二卷第四章的《勒内》,1805 年也被摘出,单独印行。勒内唯一的姐姐,阿梅丽,撇下他入了修道院。入院之际,勒内听见她皈依宗教的秘密,她爱上了自己的兄弟。勒内离开法国,前往美洲流浪。他寂寞忧郁,无所为而为。
如同歌德《维特》,都赞美过剩的情绪。十九世纪的世纪病。勒内和维特两个少年,都很受当时需要,天生孤独。
据说,夏多布里昂起初写的是一本题为“与道德和诗歌相关的基督教”的小册子,他觉得,写勒内,有助于鼓励人们转向道德和宗教,“幸福只存在于共同的途径之中”。但读者更关心别的东西,他们着迷于这个年轻人的孤独、忧郁和空想。
和保尔、维吉妮一样,现在也没人认识勒内了。福楼拜的判断很准确,艾玛读的书,都不算很经典,生命力不强。司汤达也批评《真谛》滑稽可笑,对作者带来的浮夸笔法更是深恶痛绝。他厌恶夏多布里昂:
的于连和勒内就是两类人。反对勒内,大概也是司、福两位为数不多的共同点。纳博科夫偶尔表露对夏多布里昂的欣赏,原因我还没弄清楚。
艾玛还读司各特、欧仁苏、巴尔扎克、乔治桑的小说,以及《慎思》《上流人士归服圣母》《伏尔泰的谬论》,很冷门;另有一些期刊杂志,比如妇女刊物《花篮》,以及《沙龙精灵》《灯塔》,估计有一些历史故事可讲。
读完这些,她发起行动,试图把现实活成小说,然后失败了,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最可怕的应该是她内心的失望,这是堂吉诃德没有的东西。很难说是福楼拜使人失望更残忍,还是塞万提斯使人不自知更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