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阴暗的保罗施拉德,曾经想让 [[《出租车司机》]] 的结尾更加日本、更加风格化,可能就像他心爱的三岛传记片。德尼罗杀人的场景够血腥了,但他仍然希望墙上有更多血迹。斯科塞斯表示反对,他说自己不是市川昆,他们也不是在拍《椿十三郎》,而且“每次我尝试拍那样的风格时,出来的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斯科塞斯专门向昆汀解释,他看过那类日本电影,也很喜欢它们。但他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他所看见的暴力,或者暴力威胁,都是“真实的”“非常严肃”“对人有很大影响”。他只能按照自己想象的方式去做,就好像暴力会真实发生一样。
这或许也是《无间行者》的思路。普通的“写实”路线在拳击比赛、拯救雏妓的故事里都很奏效。但到了相对优雅的卧底故事里,就不是那么无懈可击了。斯科塞斯拍不好东方的、浪漫的东西,他只能按照自己最熟悉的风格拍。这种事情也可以上升到文化和美学层面,但那样很没意思。我想说的是,写实也有浪漫的,《无间道》就是。
如果让无聊的人定义,浪漫的写实,这就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写实主义”。但干嘛非要起那么多现实主义的关联术语呢。没有谁能够统一达成意见。文学领域最不该的事就是有那么多主义。
福楼拜不相信主义或者流派,他说:“只要一行诗是好的,就别管它的流派。一行布瓦洛的好诗等同于一行雨果的好诗。”哪怕现在人不记得布瓦洛,对这话也该心里有数。路易十四那个年代的古典诗歌,可以和浪漫时代的诗歌一样好。一行诗只要是好的,就会失去流派,谁写的、哪天写下,都无关紧要。
如果不是恰好谈到这类主义结尾的词,我将拒绝使用它们,就连现实主义也不想用。批判现实主义,说出来就能让人远离一个作家。根据我记忆中接受的教育,批判现实主义主要就是批判金钱、批判资本、批判丑恶的欧美社会。但在十九世纪,又有什么写实写法是不批判现实、不批判资本主义的呢?如果拿起《包法利》就抱着这种思维,那太扫兴,也对不起作者。
最可怕的词是“新现实主义”。在意大利电影的黄金时代,这一派导演,比如费里尼,总是以直接、写实、不矫饰的风格处理一些当代命题。从“新”字看,似乎说明之前还有某种现实主义。也许是在说忠实、死板的那种现实主义吧。十九世纪的作家,看笛福那个时代的现实主义,只能想到教条、标签。这种忠实已经很强,凡人的问题总是不够写实。
有点想象力的人会持另一种观点,上等的现实主义,应是最高意义上的真实——除了写实,还要美妙,要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在黑白中画出色彩,在色彩中还要画出色彩。那是作者与读者之间关于现实、真实的默契。
费里尼就毫不死板,我愿称之为上等的写实,但什么主义也不是。写实之后,他还要寻求突破,后来也真就脱胎换骨了。他之所以能拍八部半甜蜜生活,是因为他能拍大路骗子卡比利亚。就像乔伊斯先写完《都柏林人》才能再写《尤利西斯》。风格一下子大放异彩,无与伦比。
创作的本质是虚构,就像第一句话就说萨姆沙变成了甲虫。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主义在根本上是错误的,在字面上也很糟糕。这个词非常空洞,还很难用。大师们一般都是在现实的关键部位进行敲击,要么发出悦耳的声响,要么展示这之下是空的、是假的,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福楼拜又算哪种类型的现实主义呢?1852 年 1 月 16 日他写信给科女士,说在他身上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酷爱大叫大嚷,酷爱激情,酷爱鹰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铿锵和臻于巅峰的思想;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搜寻真实,既喜爱揭示细微的事实,也喜爱揭示重大事件……”
1956 年 11 月,他又写给翟乃蒂夫人:“人家以为我爱上了现实,其实我憎还憎不来哪;因为,由于现实主义的憎恨,我才开始这部小说。然而我也不因之有所少恨于虚伪的理想,而时间的流动,已然奚落了我们一个好看。”
他本人就算一种类型。真正的艺术家本人都是一个小宇宙。他用个性来表现人物,用浪漫主义的语言表现浪漫主义的个人,使得浪漫主义也成了现实主义的一部分,借现实主义的艺术,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自我。后来他又写了一些新的东西,创建现代现实主义小说的人,几乎也是第一个打碎这个主义的人。我们当然可以说,福楼拜是现实主义,但狄、陀、托,甚至更早一点的雨果,也有现实主义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区别很大,对这个词的态度也各有不同。
他写外省风俗,自己的说法是出于憎恨现实主义,他否定标签,只追求美。这听上去有点儿恼羞成怒,甚至自欺欺人,但又不失为一种事实。结果他写出的小说,后人又赞曰:“浪漫主义的杀手、现实主义的顶峰”。他有耐心,肯克制,还被左拉尊为自然主义的大师。
陀翁也不情愿被叫现实主义,他辩称,从最高的意义上,才能算。确实,他总是写主观的心理,但陀翁的基本力量,仍然是在书写现实。心理写实,这是通往上等写实的思路。“心理现实主义”这个词,现在也用于那些走向内心、长于心理描写的作家。他们将更多的笔墨放在角色的心理、性格、意识与动机。但要这么看,概念也很暧昧。你譬如说于连,心理描写也都很写实,但某种意义上又很浪漫,因为这心理反映的是时代精神,是超凡脱俗的人物。
如果各种现实主义分支概念流行起来,我相信作家们也不会喜欢。我见过最怪异的一个词是“梦境现实主义”,是用来形容卡夫卡的。实在是多此一举。卡尔维诺说他爱卡夫卡,理由就是一句因为他是现实主义者,道出了卡夫卡智性幻想中的上等写实。
还有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人们简直要给马尔克斯一顶魔幻现实主义大祭司的帽子,他也不服气。面对小说中有几分魔幻、几分现实的提问,他只说自己是现实主义,不要魔幻。每当评论家暗指他作品中奇幻的、不真实的元素是虚构出来的时,他都会坚持说,“我所有作品里的每一个字,无一不具有现实依据”。这说明通往上等写实的路不止一条,它还可以是智性的。写实和心理、写实和梦境、写实和智性、写实和浪漫,对大师来说都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