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几张传单。你从学校食堂走出来,从文化广场走过去,总会有早有预谋的家伙埋伏在路口,不出意外又出其不意地跳将出来,“同学,看一下传单”。他们的伎俩不算光明正大,却也称得上是守正出奇,是阳谋。当中有的人笑容甜美,倒也顺眼,有的则面无表情,一如他们递给你的传单,黑白两色,死气沉沉。
某些人会自然而然地接过这些传单,好像伸手接住从空中飘下的落叶。这一现象似乎已然成为这个美好校园的某种缩影。而此等关头,我的脑内总会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男人忽然摆摆手,拒绝接受传单,后又不知何故,转身回去,再次接过那张纸。等发传单的人说完谢谢,他又一言不发地走远,直到传单人看不见的地方,最后看也不看,把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这个场景一定出自某本传记化小说,具体是哪儿我忘记了。本来有一本怀疑对象,我重新看了遍,原想只要重读,总会发现场景出处。但不知是因为记忆的过错,还是因为我看书时错过,那部嫌疑书中并没有类似的桥段。虽然错过的可能性大一点儿,可我还是为有概率过错感到难过,以至于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不是我凭空捏造的故事情节,是不是我自己构思的画面,是不是我把它自以为是地嫁接到了别人的小说里。但无论如何,在此我不愿提及那本嫌疑书的名字。
然而,正因长期困扰于记不清这一场景的出处,在对待这些校园宣传中屡见不鲜的传单时,我设定了一套既定的接受模式,好让自己不去过度思考无解的谜题。我从不拒绝传单,也从来不愿意看它们一眼。接过传单后,我就在拐角处扔掉它们。这一固定处理手法同我脑内的剧场有所不同,没有什么冲突,没有那么凸显矛盾与变化,但也自有一种人物态度的展现,它反映了我的某种心理特质和性格习惯。
直到今天,我在走过不毛之径时,又收到一张传单。在此有必要介绍一下“不毛之径”,大家肯定都见过它们,通常位于直角路口,勾三股四包着草地,那条弦五的所在就是一条近道,经常被抄,土地夯实,导致不毛。我校逸夫楼附近就有这么一条不毛之径。
不知是谁,或许是好心,或许是环保,或许是为了掩饰校风,在上面铺上了许多矩形石板,让原本不长草的近道端庄了许多。起初,这对于整治学生抄近道踩草坪这件事收效甚丰。这个季节,草木茂盛,石板与石板之间绿草长势很好,令人欣喜。总算大家都走石板,再没有人踩草地上去了。可是不久以后,我们又发现,在石板路两侧各多出两条不毛之径。
据我分析,这是因为石板与石板之间的距离太小,走起来很不舒服。如果你一块石板、一块石板地踩,那么就像挪小脚;两块、两块地踩,又像趟小河,很难受。反而导致大家不走石板,又开始走石板边的草地。这件事肯定说明了一些道理,我每次踏过不毛之径时都在想。
言归正传。在不毛之径上收到传单,以往习惯使然的、随手接过的做法忽地令我感到困惑,一种明显是错过的困惑。我不禁思索,在扔掉传单之前,是否应该费心多看它一眼,哪怕只是略微瞥一眼。我可以“看见”什么?于是我从垃圾桶中捡回了那个纸团,现在它皱皱巴巴,好似一张老人的脸。
然而行文至此也就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漏洞。我原可以回去找传单人再要一张,为何非要从垃圾桶里翻找?难道传单与传单之间还有所不同么?难道垃圾桶,它不脏么?但我的确在褶皱的传单上发现一处有趣的地方:公益励志、时间地点、留学志愿、复印打印,都是四个字。没错,褶皱也不能隐藏这一点,四个汉字,就是宣传的最佳工具。
我顿时心满意足。既有收获,是时候将传单扔掉了。嘶地一声,我将传单撕扯,纸张的裂纹与褶皱并不重合,它此刻耷拉着一只角——四只角剪去一只角还剩几只角?眼下又产生一张撕破的传单,一张新的传单,我拒绝再找传单人,不就是为了躲避新传单么。糟了。现在我该拿它怎么办。
一种选择是继续撕下去。最好把纸张一层层折叠起来,一撕就能产生几倍的分裂、几倍的声音,让传单化为雪片,丢进垃圾桶。可这不符合我此刻的心境。我甚至有一丝胆怯,有点儿退缩了。我想把这张传单塞回包里,带回去用胶水修补,在纸张分开的缝隙轻轻涂抹,然后紧密细致地接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把四个宣传文字拼接回一起。最后我吹干湿润的地方,放在太阳底下一晒,它就又完美了。
将一张分开的纸张拼合,这种新奇的想法使我大受感动。我忍不住多撕扯了几下,传单也开始发出愉悦的尖叫。现在它就像拼图的各个部分,我只需要把碎片拼凑起来,而这种事情一个晚上就能完成。当我完成它的时候,传单便会恢复其本来面目:四个汉字,紧接着又是四个汉字,四个汉字,紧接着又是四个……思考良久,我终于从面前这位传单人手里接过目标。但打算在与她错身而过的时候,看也不看就丢在地上。
正是在这种时候,你总会洋洋自得地觉得你自己是鲲鹏,而传单人都是蜩与鸴鸠。但你从未真正感受过什么叫“逍遥游”,你只是再次被禁锢在某处,被一条不毛之径禁锢,被传单禁锢。高二那年,有一回,我忘记怎么就惹怒了语文老师。老师让我背半部《逍遥游》,还是去办公室背。我在办公室背得很流畅,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句,心想这不是凡人能够做到。
而在我老家的那版 [[《一千零一夜》]] 中,有一个魔鬼掳走了公主,并自信地向她透露,本魔鬼出生时算过卦,有一天,某位王子将毁灭自己的灵魂。因此,魔鬼将灵魂塞进麻雀的胃里,再把麻雀装进盒子,接着嵌套七个盒子、七个箱子,最后把箱子藏在一个大理石保险箱,埋到某处远离人烟、四面环海的地方。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正如同那个麻雀胃中的灵魂,这才是生活的常态。当然,在故事最后,王子找到麻雀,拧下脑袋,杀死了魔鬼。故事结束,灵魂似乎得到解脱。可是在许多童话与神话故事中,死亡并不能让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魔鬼下地狱才是传统,或者被封印,关进油灯、水瓶、电饭煲,下一个直通泄殖腔的麻雀的胃。
那天夜里,我走在小树林就看见这样一只死掉的麻雀。众所周知,麻雀繁殖能力很强,群居,一年四季都是成群的,在电线杆上多嘴,又因为习性亲人,几乎随处可见,但我们却极少见到麻雀的尸体。也许当它们快死的时候,都是独自在乱草之中挣扎,奄奄一息整个昼夜,远离自己的族群,更没有人听见或看见。
我曾经在路上见过白色的包子、绿色的西瓜皮、晶莹剔透的皮蛋、破碎的蜗牛壳,但还是第一次发现麻雀的尸体。正是因为很少见,我蹲下来观察这个标本。只见麻雀的两翼僵硬着,一动不动,仿佛从来也不曾张合过。在其翅膀内侧、靠近胁腹的绒毛之间,有个硬币那么大的溃烂伤口,正爬着许多细小的、玫瑰红色的丝状蛆虫。伤口是新鲜的,证明它刚死不久。但它同时又有某种衰败已久的干枯感,仿佛一踢就会碎。
于是我从路边捡了一根小树枝,想拨弄两下,没什么目的,也不是什么太详细的计划。瞬间,从尸体上传来一股什么东西被晾干的气味。如果你曾近距离闻过什么动物,任何动物,它们身上都会有一股肉腥味,不一定是臭的,也可能是腥香味。但是随着我的拨弄,这股腥香味消失了,四散到空中。肉还是肉,羽毛也还是羽毛,但麻雀已不再是麻雀。
正思考间,忽然起了一阵风。我向四周围看了一眼,打算就此收手。拿树枝轻轻将麻雀的尸体推到路边,我也准备离开。然而行文至此也就出现一个极大的漏洞。到底为什么一只麻雀的尸体会出现在路面中央。这是不是我编的。
死亡不可避免,但很少有鸟类会飞着飞着突然死掉,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会在死亡前失去行动能力——除非是它被一枪射杀(当然也有可能是弹弓),尸体掉落在路上。因为我国不是美国,枪械管制极其严格,有枪也不可能大材小用,拿来打麻雀,所以它被枪杀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我在小时候倒是见过打猎归来的猎人,扛着猎枪,枪头上挂着山鸡。但一名成熟的猎人不可能背着一串麻雀回家,此举必然又失脸面。
那么就只能是弹弓了。但如果是弹弓,打鸟之人又为何把麻雀尸体弃之不顾呢,这好歹也是一个小小的战利品。或者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一起交通事故。麻雀撞上汽车,瞬间毙命,肇事者不知去向。与人被撞上不同,道路上压根不会留下车辙的痕迹。可是这条路是人行道,也就领导视察或者劫匪逃窜的时候会有人把车开到这里。
当我们开始推测一具尸体的死亡原因,耳边似乎就会传来议论纷纷的声响,但是没有人听得清楚,也始终不会有什么统一意见。而从麻雀的角度来说,翅膀失去抗力、缓缓闭合,这不过是一幕生命退场的自然景象。除了食腐生物和人类,恐怕不会有其他个体关心它的死亡。死去的麻雀将在繁花野草之中长眠,然后被分解,分散在大自然的各个角落。
我曾经听说,在遥远的英国有一种巨细靡遗的年鉴,堪称是统计学上的奇观。整个国家各行各业的人物与活动,他们的尊卑序列、着装规范,相遇时彼此的称呼与礼数,甚至在同一张桌子坐下时应有的排序座次,应有尽有。这本十九世纪的统计学巨著曾经预估,到了 1914 年,地球有十六亿两千三百万的人口。好些人注意到一个人类个体的死亡,紧接着就有无数人卷入战争而丧命。
以前我还听说过一种“观测者效应”,观测这种行为会对实验对象产生影响。毫无疑问,如果这是一只活的麻雀,必然会因为我的观测逃跑;但这是一具麻雀的尸体。即便再怎么严肃、长时间地加以注意,它又会发生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我思维的变化。我的思维裹挟住符号的两到三种可能性,然后试图把这个数字继续提高,至少达到十六亿。
如果将麻雀的尸体视作一个符号,那么这个符号正在被一团不可名状的湿雾包裹住,浸透浸湿。我正因如此被禁锢,永无逍遥的可能。符号在被观察中无限膨胀,人必须努力从中辨认自己,在它变得漫无边际之前。而像这样无数的符号构成了一面面神秘不可知的镜子,在无休无止的生活中随处可见而又层出不穷,符号和镜子反映了我们早已理解的万千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