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笼城往事》抄袭一案提出的证据其一
巴佬历 1997 年 4 月,陈士德从主物质界某地的秘密传送门(据说是在黑龙江)跑来笼城,住在我们冒烟尸体酒吧(Smoldering Corpse Bar),看样子像是躲债。我见他整日不是在看电视,就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在我们酒店顶楼租了个单间,价钱很便宜,从早到晚足不出户,也不下楼吃东西、洗衣服,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往后我才知他算个作家。陈士德从不锁门,瞥过门缝能见他一直伏案写作。“这是个买卖私货的城市,你跑来这里,就是为重新振作起来。那个鬼鬼祟祟的店老板不认识我,那个酒鬼不认识我,那个拉皮条的也不认识我,所有人都不认识我,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但想想也真好玩,我现在手头在写的东西却恰恰与他们相关。”多年以后,我才读到他的小说《债务》(Debt),这无疑是在冒烟尸体酒吧写的。有一回他向我询问,去 [[印记城]] 信息报(Sigil’s Independently Gathered Information Service,简称 S.I.G.I.S)报社该怎么走,我告诉他坐地铁转三号线,过两站就到。我跟踪他,发现他是想给 S.I.G.I.S 投稿,不过没带任何作品,就要报社预付稿费。自然,马龙白兰度把他臭骂了一顿。马龙白兰度出生于巴佬历 1924 年,是 S.I.G.I.S 的创始人之一,自巴佬历 1954 年至今担任报社主编,出版过诸多名家作品。陈士德抱怨说,那他就付不起房租了。“我建议他去肏自己,或者回到冒烟尸体酒吧,收拾好铺盖卷滚蛋,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怎么能再这样下去呢?你说说看,他怎么还能够再这样子下去呢?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但我觉得他就是个屁眼。他应该把‘我是一个屁眼’这句话纹在身上,头上、脚上、肚皮上,要不这样,他就没法叫人坦诚相待。”结果陈士德把《债务》带了过去。这篇小说在次年的 2 月刊出。然后是《魔法土豆》(Magic Potato)和《鞋面》(Vamp),分别在巴佬历 1998 年的 8 月 7 号与 9 月 2 号刊出。因为笼城没有土豆,前者书名就被马龙白兰度改成了《魔法番茄》(Magic Tomato),然而还是有一半左右的笼城居民发信或前来质询,问所谓“番茄”,究竟是什么东西。总而言之,《债务》、《魔法土豆》和《鞋面》这几篇东西就好比“我是一个屁眼”,终于令马龙白兰度同陈士德坦诚相待。这三篇充满异域(主物质界)风情的小说也使得陈士德一举成名。至少,我们都看到陈士德初到笼城那几年来表面光鲜。但许多听闻他声名的人,说实话,其实从未有读过他的作品。看看《债务》就知道,在巴佬历 1995 到 1996 两年里,陈士德仅仅偿还了他上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债务中的一小部分,整个多元宇宙的债务流转、溯源,并最终集聚到了陈士德身上。根据计算,我们发现他出生后两秒钟就破产了,不到三分钟又成了多元宇宙最大的债户。债务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这种趋势在陈士德满月的时候开始停止。尔后的债务属于自然增长,但仍然达到了相当可怕的地步。在文中,陈士德剖析了他的欠债原因,描写他上一世时,可能不小心伤害过多元宇宙,干了何等何等的坏事。很明显,这全是陈士德个人的想象。然而,他只有在虚构的时候才会流露真情,才会发自内心地对多元宇宙表示愧疚。“我认为自已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但我已无力挽回,如果多元宇宙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写完《债务》的最后一句,陈士德就晕倒了,估计是饿的。五天后才被我们发现倒在床前。我们用酒水洒他的脸,他迷迷糊糊地醒来,问:“什么情况?王四轮呢?”说着把酒抢过去喝。通过陈士德最广为人知的第二篇小说,我们知道,他前半生的悲惨经历又因为“魔法土豆”得到改善。在这篇同名小说中,详细描述了他是如何发现奇遇,如何手握重宝,又如何反客为主,成为多元宇宙中持有债权最多的人。紧接着陈士德又在《鞋面》里宣称,一名荡妇骗走了他的魔法土豆,为此,他又一次债台高筑,遭到了多元宇宙变本加厉的反击。但他不能够忘却荡妇,甚至比魔法土豆更加怀念。这让笼城的居民们很费解,继而认为他的故事耸人听闻,指责他为了出名不择手段,也有人说他是迷失在无限债务的压力之中。各大派系对于《债务》三篇的态度有的鲜明,也有的很暧昧。除了感应结社以外,还有登神者公开表示对陈士德的赞赏,并要求看看他的魔法土豆,因为登神者们认为,土豆应该还在他手上。像沮丧者、末日卫士团,他们看不上陈士德在多元宇宙走向灭亡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而陈士德也明白这一点,承认他自己无足轻重。唐老鸭,生于巴佬历 1934 年,当时是著名的文学杂志编辑,说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陈士德的文字不行,直到《鞋面》,人们才发现这个问题,他很痛心。而那些原本大肆夸耀《债务》的人也一致转变口风,批评陈士德江郎才尽,《魔法土豆》《鞋面》不过尔尔。迫于舆论压力,三部曲的销售锐减,直至停滞,陈士德就转职做了巫妖。这不是个体面的职业。但考虑到陈士德的财务情况和精神状态,它与之相称——无限的债务需要用无限的寿命来补偿。结果寿命无限了,陈士德却日渐消沉,回到终日不是写作就是睡觉的堕落境地。为此,他往日的一些朋友感到可耻,不过这其实另有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小说叫他们都读不懂。某些人认为陈士德已经完了,只知道睡觉和偿还债务。唐老鸭的挚友、黑白分明的米老鼠在接受花边小报采访时谈到:“他(陈士德)变成巫妖后的文笔和想象力已经不行,他的巅峰状态就是《债务》,其次是《鞋面》,最后才是销量最高的《魔法土豆》。他现在写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原创,也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整体,对,这是最重要的,不是整体。他原本可以写出更多浑然天成的东西,但他只把这堆不成体系的玩意交给马龙白兰度,还把我的小说挤掉……陈士德已经不行了,没有救了。“在米老鼠看来,唐老鸭先前的批评有失偏颇,但不无道理。王四轮则干脆说陈士德写的都是狗屎。
万事万物都源于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笼城天气炎热,连闪电也干燥炽亮,街道边的荆棘、酒吧里的尸体,还有我们头顶的行人,无不冒着热气。绿灯银行占据了街道旁的一排店面,金融生意刚刚起步,陈士德就见风使舵,闯入这个新鲜的行业。他应聘成为一个小小的出纳员,每日出勤办公。由于工位靠窗,工作日早上从朦胧的雾气深处,他都能看见王四轮坐着马车来。同行的还有王四轮的父亲,据说他年轻时曾试图复活一位死去的神祇。“老来却如此其貌不扬”,陈士德每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地面都会起风,隐隐有一股雨水撞击滚烫路面的焦味。偶尔娜乌西卡也在车上。她的宝蓝色头发就像是大海里的泡沫。我猜测她是王四轮的邻居,也有可能还是王四轮的同事。陈士德的一天总是以这样开场:工作间隙,他瞥见王家红色的马车过来,那两个人手搀着手,跳下马车,卖灵药的小贩往街上泼出红色液体,食品店橱窗摆放的金属色水果忽然消失;娜乌西卡亲吻王父的脸颊,王四轮朝车夫点头致意,最后一块儿走进翻译公司——就在陈士德所在银行的对面。陈士德喜欢翻译工作。他喜欢翻译,自然是因为可以和他们近距离接触。没有人记录着三人的第一次相会,但自那以后,他们始终保持着亲密又平衡的关系。但在无情者们于 1993 年截获的二十七封电子邮件中,陈士德屡次提及,当时他与娜乌西卡私下里有着“亲昵而热烈”的往来,时常在暖洋洋的下午,戴着帽子与她前往海神河边厮混。不着边际的谣言很快被否认。至少有三波媒体,不顾一切地向王四轮求证此事,但他一口咬定:闻所未闻。也曾有人试图从王四轮后来的《鲜花》(Flowers)一书中,挖掘当年的蛛丝马迹,以期能还陈士德清白,但都是徒劳。谋杀案总是这样,一旦与感情牵扯上,是非对错就显得纷乱。所幸在娜乌西卡被肢解一案中,除去一丁点风言风语,案情可说是确凿无疑。无人确定娜乌西卡来到笼城的确切时间,她一闪而至,很快便入乡随俗,成了这个小环上一个岌岌无名的女性巴佬。不久后人们发现她的尸体,也几乎是同一时间,陈士德离开笼城——所有人都认为那是潜逃。更多证据逐渐被发现。从公开的笔录中可以得知,1994 年,陈、王两人的友谊步入巅峰。他们彼此的合作关系在主物质界是公开的:王始终在为陈翻译一些早期作品。从陈士德的母语(也是他唯一能够理解的语言,阿拉伯语),到混乱会、魔冢乃至赛亚人常用的图形语言(或者说疯言疯语),王四轮都如数家珍,他懂的太多,以至于旁人会感到他有些傲慢。但令人震惊的是,这位语言大师可以说出口的却仅有阿拉伯语。一旦王四轮想说其他语言,一条舌头就会打结,两只耳朵流出血水,不出三秒钟必将昏死过去。所幸他依然能在纸上翻译,当个墨水匠。陈士德在这一时代的创作并不成功。1995 年冬天,王四轮曾试译过他的一篇未竟稿。在这篇第一人称的犯罪小说中,陈士德详细记录了肢解尸体的手法,但对主角的犯罪动机,却一个字也没有提。从一些边边角角的描述判断,小说背景位于洛杉矶,主角连续作案,猖狂地将每一件受害者器官的去向,都提前寄给书中的硬汉警探。虽然王四轮起初难以相信,但他也不能不同意小说主角视角下的场景太过令人熟悉:“每天早上,我都看见他们坐马车前来上班。我观察,持续地观察。有时中午,他独自过街入烤肉店,点一份牛羊烤肉,再加一瓶淡啤酒、一盘绿色商陆沙拉,下午两点他收拾完手头的工作,拿着文稿,再次到街对面去,坐在翻译公司的图书室里开始写作。我的位置正好能看见他在为我翻译。晚饭我会请他在稍远一点的猫王饭馆就餐,这里的饭菜价钱略贵,但店主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出于对食音兽叫声的喜好,买了一只放在店里,任它在地板上爬,同时‘演奏’惊人美妙的音乐,我们两个人都非常喜欢。我的朋友解释说食音兽的叫声其实是一种语言,我问,那它们在说什么,他只是笑笑不回答。”这无疑是陈、王两人共享的记忆。紧接着,故事陷入黑暗,陈士德疯狂地记录了“我”肢解一个女人的过程:“……我终于听懂食音兽的叫声,那是一首……诗歌……只用一行就告诉我该做什么,把她的头颅送往巴托地狱,面孔送往约瑟园,心脏送往玻璃之城,四肢送往玛瑙宫,躯干送往戒律城。剃刀藤编制好了的葬礼,刀锋恶魔亲手为她书写讣告……”1996 年,陈士德的债务当时正处于上升期,他急于发表一些书稿,其中包括一本“回忆录的最终形态”、一本“只需点击就能通往多元宇宙中心的冒险史诗(一个因魔军入侵而希望消逝、绝望丛生的世界,突然闪现过一道正义的光芒)”,和一本“严肃宏大、瑰丽壮美的手绘短篇小说集”。他将自己的手稿吹得天花乱坠,而负责翻译的王四轮则向主物质界一些出版界的前辈征求意见。一位通情达理的朋友向主编提议,不如“通融通融”,将陈士德的手绘小说集出版,毕竟里面的八百张手绘图像,“尽管充满了乱涂乱画、自编自导的游戏情结,但的确是一番苦功,其认真或许也有人认可”。陈士德一边不断绝望地找出大量未打磨的文稿交给王四轮翻译,一边也向他借款,一会儿五十金币,一会儿一百金币。他期待经好友之手施舍而来的金币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也期待王四轮的译笔能够帮助其创作脱胎换骨。对这份翻译工作,王四轮起初分文不取,只求能为好友自食其力出一份力,好让他度过眼前的困境。这样的义行持续了许多年,直到陈士德离开主物质界,王四轮依然在兢兢业业地为其翻译小说。等他从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里发现肢解的秘密,陈士德已经在笼城小有名气、并且“潜逃”不知去了哪里。1998 年 12 月 12 日,他寄给陈士德一封简单的电子邮件,说自己从他的旧稿中,发现一篇奇怪的东西,想同他谈谈“娜乌西卡的事情”。王请陈于 12 月 13 日,不管借助哪个传送门,都务必前往低城区会面。此时三人已有三年未曾相见。陈士德没有赴约。王四轮们对陈士德的诸多住所进行了长期的调查,走访了昔日共同的好友。他也在这一时期结识了马龙白兰度、唐老鸭等编辑。多年来寻访好友未果,他开始试图通过与笼城的编辑们合作,将自己与娜乌西卡、陈士德之间的友谊、决裂以及怀疑,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就是后来的《鲜花》(Flowers)。马龙白兰度对这个题材相当感兴趣,认为这又将是主物质界文学的一次新潮。他很早便阅览了小说大纲,甚至试图安排王、陈二人再次相见,共同丰富其中或遗漏或隐瞒的细节。自然,此事未能办成。可以相信在 2002 年 1 月,王四轮曾前往 S.I.G.I.S,送去《鲜花》的初稿。但据唐老鸭的描述,马龙白兰度看过初稿后,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将其丢进碎纸机,然后叫人请王四轮出去。唐老鸭随后以私人名义(后来发展成了大名鼎鼎的“唐老鸭出版社”)与王四轮达成合作,传闻他曾讥笑《鲜花》中那个以马龙白兰度为原型的角色像个痴傻的渔民,每天出海捞网,却又一无所获。他隐晦地批评,旧时代的出版人为现代世界困惑,尽管对手里的畅销书很自豪,但马龙白兰度其实读不懂它们。他的趣味还停留在十九世纪笼城文学爆炸时期,那些浪漫的、感伤的主物质界故事。时间来到 2003 年,整个笼城不知何故笼罩在灾难的阴霾之下。唐老鸭似乎准备离开这里。批评家开始像先前对待信息报出版社那样,转而反对唐老鸭出版社,让他感到四面受敌。但最后他还是保持冷静的态度,续签了王四轮的后两本书。由于《鲜花》引发的反响,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将是下一个畅销三部曲。有人提议,王四轮不妨一改老旧的写法,试试以非虚构的形式,“续写”他的回忆录,因为“两者压根没什么区别”。听闻此言,王四轮很快在公开场合称赞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好主意,但私下里,他曾不止一次地破口大骂。他所想写的“永远是小说”,“绝不是什么新闻报道!也不是什么儿童涂鸦式的怀旧!”唐老鸭一直是个“苹果至上主义者”,为了钱愿意做任何事。众所周知,老鸟们都管街上那些桃园矮种马的粪便叫“马路苹果”,我相信只要开个价格,唐老鸭也愿意追着那些苹果啃。他顺应民意,再三劝说王四轮按大众的想法写作,但他再怎么苦口婆心,《鲜花》三部曲的回忆录计划依旧草草搁浅。不过,为了让笼城老幼都能读懂王四轮的下一本书,唐老鸭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新作中插入大量陈士德当年创作的绘本,以图画来辅助小说情节的推进。这最初或许是米老鼠的一句戏言,但把计划实施得尽善尽美,唐老鸭本人功不可没。巧妙的是,王四轮的文字与这些绘本上的故事相映成趣,产生一些动人的化学反应。《想象无诗意的狮群》(Imagine Unpoetic Lions)最脍炙人口的时期,连从不读书的炎魔们(它们很难触碰纸张)也不禁感叹:“自我出生以来,我的心脏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几张纸打动过,我的心正熊熊燃烧!”王四轮的第二本书再次大获成功。旧日的梦想也死灰复燃,他仍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在 S.I.G.I.S 上发表,毕竟这仍是笼城最有名的报纸,很受冒险团体的欢迎。2004 年 6 月,他将《鲜花》寻找再版的消息提前通知了信息报,连同再版序言和一束鲜花,再次寄给了马龙白兰度。马龙白兰度婉拒了这个提议,同时退回了序言和鲜花。7 月王四轮再度登门拜访,手里拿着一支鲜花和他的再版序言手稿,敲响了马龙白兰度办公室的铁门。信息报勉强发表了这篇序言,将它编辑修改成了作家本人对自己作品的评论,但陈士德手中的鲜花依旧被退回,马龙白兰度奉劝王四轮不要再拿着鲜花来了。《鲜花》与信息报的瓜葛就此了结,往后王四轮再无一行发表在信息报上的文字。在这篇序言中,王四轮是如此说明的:“有读者告诉我,每隔多年他们就会把《鲜花》翻出来看看。但我自己几乎再也没有读过这部小说。对我来说,这本书中的故事是一段痛苦的回忆。阅读它们就像阅读不堪回首的日记,里面有我失去的朋友、失去的时光。在有限的字眼里我会读到无限的困惑。我无法理解昔日的好友为何会发生巨大的转变,与其是他们是在我的记忆中存在,倒不如说是在那里伪装。后来我的第二本小说,近日刚刚在唐老鸭出版社出版的《想象无诗意的狮群》,几乎成了对《鲜花》的一种解读。但那仅仅是对于隐情的一种解释、一种想象,其中虚构占很大的比例。也许回来我会继续写第二种解释,我没有说那是一种盖棺定论。但你们可以理解为那是我对回忆的最后声明。我永远感谢大家对《鲜花》的喜爱和关注,它是我所有故事的发轫。它曾经受到过一些批评,但那些评论没有破坏鲜花自身的芳香。我承认这样说有些油滑,但这也是事实。我认为一名作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对自己的作品保持诚实。”
王四轮春风得意,陈士德也在这一时期,出人意料地回归笼城。人们很快发现他的理智已被吞噬,他如无极尖峰上的神一样疯狂,在疯人院歌唱,并乐在其中。王慷慨解囊,将昔日的好友送去破碎神殿的精神诊所治疗。陈士德在那里接受了失落者的信仰,开始认为神不存在,要么全都是骗子。他在精神诊所的一切支出都由王四轮承担。失落者们的会长为陈士德准备了一套哲学观点,比如位面中所谓的“神”不过都是些更强大的凡人,它们也会死,真正的神必然超脱于我们的理解,藏匿在巨大的未知之中。当陈士德将这一些事物背后的秘密共享给王四轮后,王四轮为表感谢,将他的前两本书一起送给了陈士德。陈士德早已习惯于在一切事物上都信赖王四轮。他日夜不停地阅读这两本书籍,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当他在精神诊所的花园里一边阅读、一边漫步时,王四轮会陪伴在他左右,两个人沿着花园围墙行进。诊所护士告诉我们,有一天陈士德忽然合上书,扶住墙面站立,半天没说话的王四轮也冷不丁地开口:“这是我的……书”,紧接着独自离开。陈士德先是大哭大闹,然后保持沉默。只有旁人将耳朵凑过去时,才能听见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说那位可怕的存在也是一个骗子。“你们都被欺骗了。这里有我的很多同类是她的忠实信徒。但只要她在我面前出现,不用三分钟我就能揭开所有骗局。”王四轮对外声称,原本他想用自己的著作帮助陈士德转移注意力,很可惜事情没有成功。陈士德现在成为了狂热的宗教分子,他常常前往广场公开祷告,一边祈祷一边跳舞,直至筋疲力尽。所有人都开始只当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但又发自内心地对他的信仰感到恐惧与厌恶。大家开始对陈士德敬而远之。在没有人关心陈以后,王四轮开启了他的位面签售之旅。有人因此叫他“位面行者”,语带尊敬。这个词通常用来形容那些冒险家,在位面之间旅行,寻求金钱与荣誉的旅行者。被冠以这个名头的人,通常被认为是能干的、知识渊博的、阅历丰富的。滑稽的是,在王四轮穿越两个位面时,他不小心弄丢了一门语言。他执意认为这是在穿越前就意外丢失的能力。由于在正在撰写的第三本小说中,部分用到了这门语言,他不得不雇佣一些“翻译”,以便知道自己之前究竟写了什么。这段时间他还撰写了一篇关于位面穿越的游记,内容就取自他的签售之旅。这篇短文有十家报刊争相发布,但最终王四轮依然选择了唐老鸭,据说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唐老鸭声称,这篇游记当中,隐藏了一篇与《想象无诗意的狮群》风格完全不同的手绘作品,只要通过奇异的法术,便可以将文字组合成一幅幅绘画,它们无一不是超高水准、风格统一的作品,均出自王四轮的手笔,读者可以从中见证这场位面巡回旅行的点点滴滴。这篇游记单独出版后一路畅销,但其中的手绘被认为与文章风格迥异,并不融洽。最奇怪的是,在刊出这篇游记后不久,王四轮在乘坐一艘鹦鹉螺飞船途中,遭遇意外,从此杳无音讯。巴佬历 2006 年 6 月 31 日,陈士德再次来到我们冒烟尸体酒吧,这是他头脑恢复灵光后最先光顾的地方。那天我正在记账,忽地听见有人打了个响指,问我:“你这儿可有什么喝的吗?”我说有啤酒、苦啤酒、蜂蜜酒、元素异界的水、埃布尔里恩火酒和火种、咒诅城的心酒,以及巴托异界的威士忌。但来人再次问了一遍:“我是说你有啥好喝的。”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一边抬起头,一边认出了他。陈士德向我露出微笑,问道:“啤酒多少钱一杯?”我说:“啤酒一个铜币,苦啤酒两个铜币,蜂蜜酒四个铜币。直接来自元素异界的水,八个铜币;埃布尔里恩的火酒和火种,十个铜币;咒诅城的心酒是八个铜币;巴托异界的威士忌要二十个铜币——就像以前一样。”陈士德给我捎来了王四轮的第三本小说,也就是《鲜花》三部曲的最后一作,《自白》(Confession)。那里面详细记录了王四轮如何嫉妒陈士德、如何陷害他、并且如何篡夺了他的写作成果,最后又如何遭到报应,只是双主角的名字不是他们俩。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本书的序言标题是“悼王四轮”,作者自然是陈士德,文章单独在笼城各大报刊付梓后,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施以关注。陈士德在文中将矛头指向唐老鸭等编辑,指责他们导致了他和王四轮的友情破裂:“王四轮的‘吸附者’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这群所谓的文学编辑都因自己失败的创作生涯而痛苦着,却还试图用一系列负罪感来操纵我们。”但似乎从此往后,他本人的文学创作生涯也并非一帆风顺,当然此乃后话。按照“悼王四轮”的讲述,陈对真相并不知情,他疯了好一阵,直到收到不知谁寄来的《自白》,“第一页署名是我最喜爱的朋友王四轮,第二页就是传奇”。在小说的最后,主角情绪异常低落,竟“畏罪”跳入了位面之间的虫洞,只留下他的最后一本半虚构小说,同样叫做《自白》。我们无从知晓王四轮是否卷入了虫洞,如果卷入,又还有多大几率生还,我们只看见陈士德把《自白》的序言当成了一篇讣告去写,措辞庄重、冷静。透过文字,我们不难发现陈士德在向公众描述这个情况时,情绪几乎没有什么波动。他也明说自己不再愤怒,也没有感到失去朋友的痛心。“悼王四轮”这篇文章的体裁就和作者的心理一样暧昧不清。陈士德对友人的作品给出了巧妙而精准的评价,有意无意地拔高了王的文学理念:“王四轮创作《自白书》时,曾说‘写这本书就是试图偿还债务’。债务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时常感觉对同代人负有一笔巨债。在我缓慢创作的过程中,那种负债感一直在压迫着我。我读完这本小说,第一次对我的才能产生的绝对的怀疑。我认真考虑了放弃创作的可能性。王四轮是个天才。他的每一本书都是他才华的结晶。我配得上我希望书写的东西么?如今真相全都在这本书里,也因此它达成了真实、善良、美好的统一。”人们普遍不相信《自白》是王四轮的手笔,因为风格差距是在太过明显。而且奇妙的是,在《自白》出版以后,人们发现陈士德身上的债务不再增长了,但他也并没有变得大富大贵,最多只是收支平衡。有人因此怀疑这本书的收益最终归陈士德所有;也有人怀疑是王四轮的离世,给陈士德带来了大量保险收益,使其摆脱了经济困扰。痛苦女士治下的城市财政走向从来不透明,连收税的剥皮者也少有了解。王四轮那些畅销书带来的巨额财产,很快不知去向,没有人能够追踪。但如果王四轮死亡的最终受益人是陈士德,那么依照城里的规矩,遗产必须经过一系列手续,在六个月之后才能到达陈士德手里。而从 2006 年 12 月起,陈士德花钱就大手大脚,至少我就看见他有一辆巴托地狱风格的敞篷车,开始停在我们酒吧外的停车场,那可能是一件“滑货”。有人据此判断,王四轮大概在 6 月、7 月就已经死了,在那之后,陈士德才与我们重新恢复正常交流。也许他们俩之间经历了一场暗斗,陈士德最终赢了,他得到了一切;也许很多事情只是巧合。到了 2006 年年底,陈已在我这里欠下九千枚金币。这么一大笔钱当然令我心神不安。我曾经同他和善地交流,希望他早些归还欠款,可这不顶用。他说自己正在向多元宇宙提前还债,宇宙的意志认可了这种行为。除了隔三岔五向我借钱,他的日常生活变得纵情声乐,但又似乎异常地循规蹈矩,我再也没有看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伏案写作,他也不再像畅销作家时期那样特立独行。他仍然是我们房客。与很多年前不同的是,陈士德租着最大的房间,有两个洗浴室,里面安了用火元素烧水的锅炉,一张铁床,被柒成白色,地毯也是白的,房间的灯光太亮,并不适合阅读。有次他和一群邋遢的纨绔子弟正在打日本麻将,八个绿裙围坐在他们身边。我问他,下一本书准备什么时候发表,他只是朝我微笑,说他的债务会在月底还清,还清之后,他将不得不继续写作。但他逐渐透支了自己的信用。2009 月 6 日,他将失效的魔法番茄转让给我,试图抵债,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魔法番茄是一个美丽的神器,从今往后成为了我的私人收藏,就摆在酒吧中心的玻璃展柜当中。为此我还付清了他欠唐老鸭的金币,请原谅我在此对数目保密。我只是从未想到,他们俩之间也会发生债务上的瓜葛。